“哥,你说姐姐到底是什么人?”
陆倚突然问,语气带着郑重。
一时间,黑暗中,没人说话,两人呼吸可闻。
许温,到底是什么人?
好一会儿才听到陆倚又说话了:
“她必是出身巨贾大户,说不定就是高官巨富之女,却被人迫害,有家回不了,拼了命才逃出来,却迷了路,流落到这里……你说我说得对不对?我觉得我猜得很对……”
陆卓眼睛眨了一下,不觉呼出了那口屏住的气。
听着二弟一套一套戏本子一样的猜测,只说了句,“不是你要睡觉?”
不然还能多跟妻主坐一会儿,他也发现了,妻主其实不是早睡的人。
她原来的生活中,该是习惯晚上点灯,该是睡得很晚。
她到底是什么人?陆卓也想知道,又怕知道。
陆倚突然低低喊了一声,“哥!”
黑暗中陆卓轻轻“嗯”了一声。
陆倚什么都没说, “哥,”他又叫了一声。
“什么?”
“能过一天这样的日子,就是把命给姐姐,我也认了,管她是什么人。”声音很低很低,黑暗中陆倚笑了笑,“哥,姐是有大出息的人,你一定要好好当姐的正夫,无论什么时候咱都别怯,别退。”
“我看出来了,她是个好人。”
只要你别松手,她就会信守诺言,永远以你为正夫,也会对我们不离不弃。他有预感,许姐姐将会很厉害,比他见过的任何人都厉害。
黑暗中陆卓没说话。
眼前是从遇到她那天起的一幅幅画面,然后停留在今天下午。当时他攥着自己的新鞋,突然对许温说,“我的鞋,不好买吧?”
他是集聚了所有的勇气,顶着巨大的羞耻感问出这句话的,可从拿到自己的鞋子他就想问。他的大脚,是他面对许温时不能触碰的疮。
会给她丢人,尤其她还是读书人。
更怕被她嫌弃。
是啊就是羞耻,他有一双那么大的脚,藏无可藏。
他知道,越是读书人越喜欢小脚,城里的男子都是小脚。
没有哪个读书人会娶一个大脚。
会被人笑话。
妻主这次去了城里,一定见过很多好看的人,一定见过真正矜贵的小公子,一双玲珑小脚。他们娇小又年轻,一举一动都充满柔美和贵气。
而自己,打小就是像女子一样长起来的,他的手甚至比女子还大还粗糙,他的脚更是比女子还大。那样堪称有男人味的举止言行,他学也学不来。总觉得,他就是拼命学着柔弱,也只有做作的丑陋。
一个比女子还高的男子柔弱,哪里是什么男人味呢?怕吓人吧,陆卓自嘲地想。
当时妻主很认真地看着他,他也鼓起勇气看着妻主。他握着那双用村里人的话说“蒲扇大”的鞋子,想看到她的灵魂里。
他就那么明晃晃握着自己不堪为男子的证明,固执地看着妻主。他想哪怕从妻主眼中看到一点点嫌弃,他都会立即垂下头,然后,然后他就不知道了。
堕入真正的地狱,然后呢?陆卓不知道。
可是,没有,陆卓一点嫌弃都没看到。他不知道妻主当时到底在想什么?他只知道他的妻主,他这一生唯一宝贝的娃娃,用那双幽深干净,坦荡又温柔的眸子看着他。
当时许温看着陆卓,想到要是在正常的现代社会,三表哥肯定第一眼就能相中他,第一时间挖去他的经纪公司。
不管他什么出身,他的这个人就是他有前途的证明,经过打磨就是一颗璀璨的明星,这样的身材相貌,经过三表哥那双点金手,注定金尊玉贵。
可惜,在这个社会,他却被视作男性的异类。被贬斥,被侧目。
拼命掩饰,拼命微笑,却始终惴惴不安。
许温看着他,“陆卓,你很好,不管别人怎么看怎么说,你都要记住你很好。”
黑暗里,陆卓似乎依然能听见那句“你很好”,依然能看到妻主说那句话时候是多么认真、真诚,多么毋庸置疑。
这句话,陆卓记住了,并且记了一辈子。一直到他死,躺在床上,满屋人环绕,那时候他已经失去许温。
好像失去伴侣的孤狼,做着许温交待的事情,一遍遍擦着许温的杯盏器皿。
痛极时就想许温不经意间说过的话。
例如“所有的缘分在开始的时候就注定了结束,分开他们的不是意外,也会是死亡。”
“哪有人能长生不死的。”
临闭眼前,他因伤痛混沌的脑子一下子无比清楚,清清楚楚记得他捡到妻主的那个后山,记得妻主从正屋走出来的样子,记得在那个破旧的老房子里,他的妻主告诉他,“你很好”。那是这辈子,他第一次被人说很好。
冥冥中,他知道,他们还会遇见。
这一晚寒风吹了一夜,直接入了冬。村子里不知多少户人家半夜醒来,翻找被褥衣裳。多少人家觉得自己的被子薄得像纸一样,翻来覆去睡不着。
陆家小院里的四个人,都沉沉睡着。
而外面寒流经过,凛冬已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