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的五月,很是湿热。天气沉闷,却又不见下雨。临安离大宋疆界约有百余里,官道之上,时不时会有小茶馆,小酒楼,供行人休息。都说南方山水养人,可正生活在这里的寻常百姓,却都对此一笑置之。这般潮闷,虽不足北方暑气重,但却是令人十分不舒服。
今天的天刚蒙蒙亮,正是王老水起床的时候。自从四年前家里四个儿子参军以来,王老水就又操起了经营酒楼的生意。虽然年纪大了,但是身体还算硬朗,从自己住的村子里招了几个伙计,也不敲锣打鼓,引得众人皆知,就又是盘起了老手艺,挂上了老招牌。
王老水做的一手米粉凉面很是受村里人喜欢,当时酒楼关门的时候就好多人惋惜。这一来一回过了二十多年,不惑之年得子的王老水,也是变成了一个花甲老人了。当年尝过他手艺的村里人,有的死了,也有的都忘记了他这么个厨子。前段时间村口已经被王老水当做宅子的酒楼,突然挂上了招牌,村里有的人才一拍脑袋,赶忙叫上家里的老人,再去尝尝王老水的了得手艺。
昨天晚上王老水接了个客人,装束看着就像有钱人家的公子,可言行谈吐都没有一点架子,手上还有很多茧子。来的时候很是疲惫,幸亏这小酒楼还剩两间房,王老水就安排他住下了。虽然二楼看起来是有五间房,可其实其中三间都被王老水占住了,毕竟老人家没有别的宅子,只有这一间酒楼,又得顾生意,又得供自己住。
其实王老水并不是需要钱才重操旧业,只是孩子走了,自己一个老头,活的寂寞。平常没事就喜欢和打尖住店的说说话,唠唠嗑。幸亏这村子离官道不远,平日里天南海北,侠客官吏,什么人都有。王老水这日子,过得也算有乐趣。
今日刚打早,王老水把昨夜泡好的米掏进锅里,自己又从后院里捧了把柴。坐在灶火前面,王老水有一下没有下的拉着风箱。看火烧稳了,王老水就站起身来,去院子了舀了瓢水,先是喝了一口,又给自己洗了洗手脸,就回酒楼里了。
王老水正准备给那小公子张罗早饭,可刚一进门,就看见那小公子从楼上正在往下走。王老水很是惊讶,忙问道。
“公子,怎的起这么早,可是褥子睡得不舒服?”
云十一六年来,日日闻鸡起舞,怎能起的不早?若是算上少林寺的十三年光阴,那就更不用说了。
“不是,不是,老先生的客房很是舒服。只不过是我自幼习惯早起罢了。”
话说完,云十一已经走到楼下了。昨日夜黑,没有细看。此时王老水看云十一面貌清秀,很是讨喜,年岁又和自己几个儿子相仿,便对这个小公子很是喜欢。
“没想公子起的这么早,老头子我还没给公子煮好早点,这可真是招待不周。”
云十一连忙摆手,示意不碍事。
“老先生言过了,我现在并不是很饿,且等我晨练回来再尝尝老先生手艺。”
说罢,便向后院走去了。
王老水看云十一出门,暗暗说道。
“好个有礼教的小公子。”
云十一性情温和,善良淳朴,用商威的话说,就是个成不了侠客的善人。杀伐不果,善恶不分,但商威也没说什么,也就只怪他年岁尚小,涉世太浅。
王老水给云十一蒸了几屉肠粉,烧了一壶热茶。收拾完了,便来喊云十一吃饭了。
六年过去了,云十一练功打的还是这套罗汉拳。用德能和尚的话讲,这罗汉拳,疏静脉,活皮肉,云十一听信了这话,渐渐地养成了这么个习惯。王老水虽然不会武艺,但单单见云十一打的虎虎生风,一收一发都极具力道,整套拳招打下来也是行云流水,十分赏心悦目,便情不自禁的叫喊了一声。
“少侠好功夫!”
王老水不知觉的对云十一的称呼已经从公子变成了少侠。
云十一听见王老水赞喝,一抖双臂,便止了势,这几年正身式的修炼,也让云十一对招式和内力的掌握更加炉火纯青。
“老伯见笑了,粗浅功夫而已。大老远的就闻到了香味,这可给我馋的紧。”
王老水听这少年如此口甜,也是对云十一一笑。
“赶紧洗洗手脸,我去给少侠摆饭。”
说罢将手巾往肩上一搭,便撩开帘子进屋了。
云十一洗完手脸,走进大堂,见在柜面前的小桌上摆了四只小碟,上面放了四种肠粉,旁边又有一壶热茶,刚忙活完的王老水此时正在给云十一摆筷。云十一见状,赶忙过去坐下,摆正了身子。
王老水也顺道坐在云十一对面,想同云十一一同吃早饭,也顺便同这身份不详的少年多聊两句。可王老水没有想到,云十一一打开吃,就再也没有第二句闲话了。王老水做的这四样肠粉,其中有一样加了腊肉,云十一在江南镖局六年,早也就破了戒,不然在无肉不欢的镖师之间,可真是要饿死了。
吃过早饭,王老水有意无意的,问起了云十一此行所向。云十一听言,便也是如实说了。王老水听闻燕山二字,便沉默了半晌。略作担心的对云十一说道。
“少侠,不知你去燕山所为何事。”
云十一见王老水面色有变,但也没有在意,便说道。
“只是去寻个朋友罢了,并没有什么要事。”
“少侠可知如今燕山处境?”
云十一听言神色一凛,心道果然是有事发生。
“在下不知,还请老先生告知。”
王老水见云十一神色有变,心中也是猜到了这少年同燕山一派有所联系。
燕山一派,说是一派,实际上却是十三门功夫迥异的江湖大家所集居于燕山而得名。被金国人称为燕山十三匪,因为这十三家家主多是快意恩仇的好汉。当年金人入境,这燕山一派,近千好手,同金兵厮杀了七日七夜,最终不敌金国百万雄兵,只得退居山中。金国皇帝派去的一个个使节都被这燕山派的人杀了个干净,金国皇帝虽有几次想要剿灭这一众贼寇,可是每次带军进了燕山之后,却是次次无功而返,多年以来这燕山派也就成了金国皇帝版图中的一根刺。
燕山派以商家为首,另外分别为吕,曹,薛,狄,姚,甘,冯,窦,严,许,何,丁。这十三家武艺不尽相同,路数也是天差地别,现在就算是整个蓟州也没几个人能说出来这一群八竿子打不着的武林高手是怎么聚在一起的。
“燕山派商家家主商雀轻素来同金国将军仆散安颜为敌,仆散安颜的将军府就在燕山北脉下的唐山城里。这几年来蒙古国风头正盛,连破金国北疆数百里城池。年前金宣宗完颜珣即位,力求同宋国结盟。如今宋国朝廷已经有一半朝臣认同了此事。但商雀轻却是力求抗金的宋国忠烈,这一下子可愁坏了那仆散安颜。”
云十一轻轻摩挲着衣袖,仔细的听着王老水的话。
“四个月前仆散安颜召集了二十余万精兵于燕山脚下,将整个商府围了个水泄不通。软的不行,便是要硬逼燕山一众同金国联盟。这附近百里的老百姓都知道这事,如今少侠你去燕山,恐怕没那么好进山门了。”
说罢,王老水就端着碗碟走了。留下云十一一个人独自坐在堂中。此时王老水招的两个伙计推开大门走了进来,见云十一坐在中堂,微微拱手拜了一拜,就进去找王老水了。
过了一会王老水撩帘出来,云十一给王老水付了银两便准备离去了。云十一跨上宝马,对王老水告辞道。
“多谢老先生告知,今后有缘再见了。”
说完,云十一扬鞭抽马,便远去了。
燕山府道,唐山城。
近几日唐山城里不是十分太平。
人人都知道仆散安颜将军有位千金,长相可人,却自幼顽劣。平日仆散安颜在府中时候,到是能管住自己的掌声明珠,可自仆散安颜驻扎燕山之后,仆散府上下乃至唐山城内外都被仆散安颜的千金闹
的安生不得。前几日仆散安颜终于传来消息,说要回府处理些事务,这才让府上家仆都算了有了盼头。
仆散含蓝听说了父亲明天便要归家的消息,再想想这几天的快活日子,心中一阵苦闷。便带了几个平日里功夫了得,又喜欢热闹的下人,想着最后一日定要好好玩乐,等到父亲回来,就只能日复一日的读书练功了。
这一天仆散含蓝早早就出了门,径直就去了茶馆。今天正好是茶馆唱戏的日子,而且茶馆的掌柜和仆散含蓝姐妹相称,很是熟络。门前的侍应见仆散小姐来了,一个个都笑脸相迎,说道:“仆散小姐,今个来的可真是正好。我家掌柜今日特地请了南朝的几个戏子,来给我们唱唱那带水味的杂剧,想来平日里小姐听院本听得徐了,今日也好换换口味。”
说罢便将仆散含蓝请了进去,这捻茗阁也是唐山城里数一数二的茶馆。平日里在这里点茶的多是达官贵人,又或者是才气学子。唱曲的也多是响当当的名家,故而平日里堂中都是坐满了人。仆散含蓝同这捻茗阁的掌柜包婼也是偶然相识,恰巧俩人年岁虽多,却是相见恨晚,成了闺中好友。仆散含蓝今年一十有七,而这包婼正值二八芳年,也是个千娇百媚的大美人,在这唐山城里人尽皆知。而这捻茗阁也正供着仆散府的茶叶,包婼便是常常去仆散府中拜访,久而久之也就成了仆散府的座上宾。
仆散含蓝同包婼听了会曲,便对包婼说道。
“姐姐,这南朝的曲子着实有些意思,不知道你从哪找的这几人?”
包婼回道:“这几人是从南朝北上游历江湖的艺人,一路上卖唱赚些盘缠。据说会些功夫,就是不知道水平怎么样。”
仆散含蓝咯咯一笑,说道:“看不出来还是几个江湖人,就是不知道现在南朝还有几手拿的出的功夫。”
包婼摇了摇头:“这中原群山中也多是不愿归附皇上的门派,功夫的路数,还真是难能有几人能说清。现在即使是南朝地界,也不乏有陆地神仙。”
“听他们自吹自擂什么神仙,我就不信能有几个有真本事。”
包婼听言一笑,说道:“那燕山中的商雀轻不就是其中一个吗,听说他轻功绝顶,飞檐走壁,说是能平地升天,如飞鸟一般,倒是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仆散含蓝听到商雀轻的名字,也是微微一哑。想起这个人,任他如何看不起这江湖功夫,却也是说不出什么不是。商雀轻为燕山派商氏家主,当年同商氏二百余人败金国四千余精兵,将其杀出燕山界外,此事也是仆散安颜的一生之耻。
又听了会曲子,此时已经是中午时候了,仆散含蓝也觉得有些饿了,便向包婼作别,带着几个随从走了
三忠斋楼是唐山城中一家名气极大的酒楼,老板据说以前是个和尚,在寺里犯了戒,这才被赶了出来。虽说名字是斋楼,却是没几样斋饭。这老板以前就是个酒肉和尚,在寺里时候经常偷偷给自己做些肉食,多年下来倒是练就了一身料理肉食的本领。而且这三忠斋没甚么平日百姓常吃的牛羊,倒是些平日里不常见的兔肉,狗肉,松鼠肉,这也就是这酒楼名字的由来。
仆散含蓝很喜欢三忠斋的老板,平日里难能抓住机会来三忠斋尝尝那胖和尚的手艺,便径直的就去了三忠斋。
三忠斋此时正是生意最火热的时候,店里大多桌子都已经坐上了人。仆散含蓝把几个随从随意打发了,便走了进来。堂中小二见仆散含蓝进来环视了一圈,这就立马迎了上来。
“仆散小姐,快里面请。”
店里的顾客,看见了仆散含蓝进来,也都纷纷避让。不知觉得,在仆散含蓝附近的桌子都已经空了。
可是就在这时,人人都看见了一个年纪不大的少年仍坐在仆散含蓝旁边的桌子,一口一口的吃着面条显得分外扎眼。在少年面前虽然摆了些肉食,可这他却是一口都不动。仆散含蓝看着这人许久,想来此人该知趣一些退到他处。这唐山城里人人都知道这仆散小姐不喜欢吃饭的时候旁边有人,心道这少年该是倒霉了。
云十一告别王老水后赶了两天的路。今早想来快要到了唐山城,便还没吃早饭就开始赶路,终于是在中午的时候到了唐山城。路上八天,舟车劳顿,云十一早就疲惫不堪,到了唐山城见到有家酒楼叫三忠斋,倍感惊奇,没想到在这金国境内还能吃上一口斋饭,便走了进来。点了两样菜要了一碗饭,两样菜一道叫清蒸树果,一道叫响油草袋。云十一本以为都是斋饭,结果上来一看,这清蒸树果,正是蒸上了四整只松鼠,排在一起。而这响油草袋却是给两只兔子肚内塞满土豆红薯,烧制完后再泼油提香,正正当当是两道江湖硬菜。云十一在江南镖局六年虽已不是很忌讳荤腥,却是实在是见不得这么杀生制菜的手艺。这松鼠兔子都没有改过刀子,这筷子下去仿佛是直直的从这小东西身上撕下来一块肉,令云十一好生难受。
见这菜没得吃,便只能吃些白饭。一碗白饭下肚,还是倍感饥饿,便又要了一碗素汤面来充饥。正吃得起劲,突然感觉四周突然安静了许多。向抬头看去,只见跑堂的伙计,其他的食客,都在直勾勾的看着自己。转头一看,只见一个生的十分漂亮的姑娘也在盯着自己。
云十一被这群人开的直发毛,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情况,便讪讪的将面碗放下,一动不动的坐在桌边。
仆散含蓝见这傻小子这么有趣,也是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便坐到了他的对面,问道。
“呆子,你从哪里来的?”
云十一被这突如其来的一问问了个一愣,回道。
“我从临安来的。”
仆散含蓝听言一喜,心道此人竟还是个南蛮子,便拍桌问道。
“没想到你还是个宋人,来我大金国干什么?”
“姑娘,我只是来寻人罢了,并没有其他缘由。”
仆散含蓝听到云十一说他来寻人,脑中突然生了个好玩的念头,便对云十一说道。
“呆子,听闻你南朝多是武功好手,看你打扮也不像什么文弱书生,想来是不是会几手功夫?”
云十一向来没什么缜密心思,便也就直当的说道:“在下确实会两手粗浅功夫。”
仆散含蓝听闻一喜,便提议道:“这样吧,呆子。你同我这几个随从过两招,我早就想看看你们所谓中原正派的路数是什么样子,你若能打赢了他们,我便帮你寻人,有我仆散家帮你寻人,不出一日定能寻得。”
云十一听闻仆散二字,再看这姑娘衣裳精贵,肤若凝脂,着实是个大人家的千金小姐。想来会和那仆散安颜有些关系,便说道。
“不必劳烦姑娘了,在下自己能办妥。”
仆散含蓝听到这话,轻轻一笑:“你怕了便是怕了,有什么好劳烦不劳烦我的,又不是我替你寻人。你倒底是打还是不打?”
仆散含蓝咄咄逼人,此时又是取笑云十一害怕,心道此人再怎么也得被我逼出几分火气。可没想到云十一只是摆了摆手,说道。
“在下并不是怕了,只是在下很少同人交手,这手上功夫肯定不入姑娘法眼罢了。”
仆散含蓝听言哈哈一笑,说道:“都说英雄出少年,我还当你们南朝能有什么英雄好汉,若是各个如你这般草包,那我大金国同你南朝结盟,到时候也不过是平平在那蒙古人手下多添些亡魂罢了。”
云十一听言微微一叹,说道:“你我无冤无仇,何必将话说至这个份上?”
仆散含蓝怒道:“臭蛮子,徒逞口舌,你到底是打还是不打?”
云十一被她言语一呛,又见周遭人多眼杂,心中暗暗思索稍许,便是打定了主意。
“既然姑娘如此坚持,那我便同姑娘的朋友拆上几招罢。”
说罢,便站起走了出去。三忠斋里的顾客见有这等好事可瞧便纷纷走了出去,一时之间三忠斋里已经是半个人都没有了。就连三忠斋的老板都出去看起了热闹,这大胖秃子往人群中一站,足足占了有三个人的地方。
仆散含蓝挥手召来了自己的三个随从,这三个随从都是当年从仆散安颜手下精兵中挑选而出,其中当属看着仆散含蓝长大的老仆徒单牙勿塔功夫最为厉害。
此时街上已经是被围得水泄不通,仆散含蓝站在离云十一和自己的随从约莫五丈远的地方,向着自己随从喊道。
“蒲谷里,你先上。”
仆散含蓝说着,一个瘦高男子走了出来。向云十一摆了摆手,丝毫没有把云十一放在眼里。
云十一也是摆起了架势,向着仆散含蓝问道:“可以开始了吗?”
仆散含蓝咯咯笑道:“早就开始了,呆子。”
云十一再回头看向那蒲谷里的时候,见蒲谷里已经向自己冲来。步伐稳健却不是十分迅捷,想来应该练的是军中的寻常身法。云十一施展出神仙倒脚,如今云十一的声势已有当年商威的十之六七,势若奔雷,行踪诡谲,眨眼之间就已经到了蒲谷里的面前。
蒲谷里心中大惊,多年前他也见过商雀轻施展过如此怪异的身法,可是只怪蒲谷里武艺不算高深,看不出此时云十一和商雀轻的步法路数是出自同宗。只是惊讶于云十一怎的也会如此的神仙路数。
不及多想,蒲谷里右脚踩地,翻身一腿向云十一左侧肋间甩去、云十一本以为此人会些什么异族功夫,能和自己拆上两招,却没想到此时蒲谷里已经是被自己吓得如此慌乱,便也不再用些什么招式,只是任由那一记抽腿打过去。蒲谷里见云十一不闪不避,双目之中闪过一丝狠意,暗暗加了几分力道,虎虎生风的向云十一打去。
这一腿抽到一半,蒲谷里忽然觉得仿佛一股大力从云十一周遭喷薄而出,蒲谷里被这一股大力震的一阵不稳。眼看已经是无法继续出势了。便赶紧想要稳正身形,云十一看中机会一记少林罗汉拳中的挟山超海,双臂平顶将蒲谷里远远地推飞了。
蒲谷里在飞出去四丈有余,又打了好几个滚,才惊恐的坐了起来,向仆散含蓝呼道。
“小姐!那人是神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