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间的夜晚总是来得特别早,并不会因为凡世间的喧闹有所迟疑。
军镇十年一场的大戏拉下了帷幕,陈乐山惴惴不安地跟着陈塘,回到家。
秦嫂热情如昔,碎碎叨叨地招呼着晚饭,什么对门的猫子不见啦,什么虎子今天被哥几个留宿亲兵营了咯,说个不停,对爷俩不同寻常的沉默视若未见。
这是没完没了的一天啊!
当梁师范、落尘道长迈入堂屋的时候,乐山心底呻吟着:直抒胸臆果然是畅快的,唠唠叨叨的后果也是必然的。
即便是穿越而来,但只要是人,孰能无情呢?乐山多年来被身边亲情包裹着,宠爱着,至今却有些喘不过气来。
只是胸中的志气却越发坚定不拔:自己都不能立足于世的话,又如何保护和回报身边的人呢?
我不要太有道理的好吧?
“跪下吧!”
陈叔似乎有些忧伤,语气淡淡的,甚至有些歉疚。
十几年来,他对此子视若己出,若按照他自己的私心,那是万万不愿意亲手把一副重担压在他的肩膀上的,巴不得就在这样的世外桃源中碌碌无为、懵懂一生也是好的。
但是,这些都是假象。这里犹如群狼划出的一块净地,十几年的护佑,就是为了这一刻果实落地。
自今日之后,哪里还有什么世外桃源呢?
乐山朝东跪着,心中不断给自己打气。跪天跪地跪师跪亲人,他还是完全能够接受的,但是一定要走自己的路啊,这既是为自己,也是为大家。
落尘道长站在他身后,叫住秦嫂:“你且留下吧!”
正要出门的秦嫂答应一声,偷瞄陈叔,见他声色不动,压制着欢喜,低头顺目地走到陈叔身后一侧。
乐山忍不住想笑,被陈叔冷着一眼压回去,接着被陈叔慢慢说的话,给震惊了。
“陈乐山,你已经大了,路要自己走了。有些事情该是告诉你的时候了。”
陈叔挺挺胸膛,一字一句慢慢地轰击乐山:
“你乃是先帝帝师,一品大学士,神武皇帝册封忠义公、太傅、阁老、大夫子、大师范,人称当代儒圣,号抱石老人陈夫子的嫡孙,也是他老人家在世上的唯一血脉。”
言到此处,陈叔放下对天行礼的双手,看着陈乐山。
乐山的脸有些发麻,嘴巴也张大了。
我的个乖乖,发达了啊!
是陈静啊!陈敬之啊!这是什么逼格?身前就是儒林领袖,两朝元老,一品大学士,可以殿前行车,殿上看座,见君不礼,那已经牛气冲了天的。
更不要提夫子郡城那一战。如果不是陈阁老举家抗敌,挽回了士气,打击了东燕的气焰,区区燕云关只怕一击而破,甚至可能不战而降,届时,京师危矣,这帝国将如何,天下万民将如何,真是或未可知。
更不要提因此一战,阁老推行多年却效果不佳的全民教化,就由应者渺渺一瞬间变成了天下锦从,奔赴各地的小师范一时之间车堵于道。
而更关键的是,天下读书人,甚至庙堂两党,无不以夫子郡城一战为课,以杀身成仁的陈敬之为师。
老子是陈阁老唯一传人啊!
妥妥的二世祖,还需要什么奋斗,什么走向巅峰,我已在巅峰,举手一招,天下我有!发达了!无敌流必须走起……
秦嫂情不自禁的惊叫一声,忙掩住口,自然是也被这事惊呆了,作为乐山的乳娘,这冲击感更是达到让她几近昏厥的地步。
陈叔回身扶住她,眼光却未曾从乐山的脸上移开,指尖传来的触觉,让他心中颇有些黯然。
梁师和落尘的脸上也多是不忍之色,人就是这样,只要是朝夕相处,就很难硬下心肠了。
凡经大事,则必有大志;身在山巅,自然是寒风料峭;这些,都不是一个普通人能够承受的。
“嗯?不对啊!”陈乐山在癫狂中发现一丝裂痕,有些彷徨:
“当初陈阁老举家抗敌,全家上下那不是……”
陈叔面无表情:“当时你才1岁多,那个襁褓中的婴儿并不是你,我受你父之命,带着你沿东泅海,绕道与赶来的西北军会和,隐居此地。”
“狸猫换太子啊!那个襁褓中婴儿是哪里来的?”乐尚突然有些感觉不太妙。
陈叔对乐山说的什么换太子之类的话,很习惯性地忽略,这小子是天生的异种,总有些奇奇怪怪的话语。他很淡然地说:
“是我的孩子,所以你父不准我留下。这是你父留给你的,也该给你收着了。”竟是还有些不满的意思,掏出一小块圆润的黄色圆玉。
时人等级观念之根深蒂固,匪夷所思。陈塘之子,替死之事,他固然是心疼的,但却还比不得保全大师范骨血重要,更是为不能留下慷慨赴死,而耿耿于怀,甚至对乐山之父都多少有些不满之意。
乐山自然不同,听到自己的命是人家孩子换来的,就有些承受不起,连忙对着他叩首,心里痛骂自己过去不该老是捉弄他。
陈叔侧身避开他的叩首,把圆玉塞给他:
“好了,不要做儿女悻悻之态了。你须知道,今日之后,你如累卵之上,一步行走踏错,就是大祸临头的!”
秦嫂吓得抓住陈叔的胳膊,梁师和落尘也是面色逐渐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