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建呆了一呆,说道:“圣上……,王莽将亡、河北有天子气?”
曹幹笑道:“对,苏先生,你不是对我说过,王莽的天下坐不长了,河北有天子气,因而建议我不如西投河北么?你当时怎么对我讲的?你给田翁和我阿兄他们说上一说。”
苏建何曾与曹幹说过这样的话!
他很快明白过来,这必是曹幹与田壮、曹丰等说过这样的话,现在拉自己来为他圆谎,顿时暗里埋怨:“我倒也不是不能帮你,可你总归是事先打个招呼。这招呼也不打一个,劈头盖脸的,便这么一句,岂不是赶鸭子上架子么?”
苏建当然不敢说自己没对曹幹说过这样的话,——曹幹等那可是刚击溃郡兵、打下田家坞堡的!尽管曹幹此时笑吟吟的,似乎很和善,然在苏建眼中,实是比之前更凶神恶煞。
曹幹的催促之下,苏建不及细想,就算真是个鸭子,也只好被硬赶上架了,脑筋急转,仓促答道:“是,是,在下是曾对曹君说过这话。”
曹幹摸着短髭,说道:“那就劳烦先生,给田翁和我阿兄他们也说说,你是怎么对我说的?”
苏建答道:“这个、这个……,圣、圣……,王莽、王莽他……”
好在苏建至今已是做了四五年的县吏,有些闻知,亦有些急智,说到这里,他眼前一亮,还真是被他临时想到了一件传闻,便稳了稳情绪,说话的语气也连贯起来,说道:“却不知诸君有没有听说过多年前发生的一件事?”
田壮问道:“什么事?”
苏建说道:“便是多年前,有一妇人尝在长安街中大呼:‘高皇帝大怒,趣归我国。不者,九月必杀汝’!”
曹丰吃了一惊,说道:“高皇帝?”
田壮拧眉说道:“有这样的事?”
“高皇帝”也者,指的自是汉高祖刘邦。
这件事的确是有,发生在王莽篡汉的当年,亦即新朝的始建国元年,说起来,已是十年前的事了,但曹丰、田壮等俱是乡野之人,消息闭塞,对於此事,他们还没有听说过。
苏建说道:“可不是么!诸君,这个妇人,她就是奉了高皇帝之令,来向万民宣示高皇帝的这句话的!君等请看,这不是上天已经发怒,王莽将要灭亡的预兆么?”
一个小头领狐疑说道:“可那话里,不是说王莽若不还国於汉,九月就要杀掉他么?但王莽没死啊,现在不还活的好好的?”
苏建说道:“高皇帝令那妇人传的话,只是说‘九月必杀王莽’,没有说是哪一年的九月啊!王莽现在的确是还没有死,但高皇帝已然震怒,想来这王莽的毙命之期,应当也就距今不为远矣!……说不定,明年九月,王莽就会死了!”
田壮说道:“这事如果真有的话,若真是高皇帝的在天之灵发怒?……高皇帝可是赤帝之子,当年斩了白帝子起兵的!这王莽,又如何能是高皇帝的敌手?”
汉有天下,至王莽篡汉之时,已近两百年,刘邦作为开国太祖,一方面是当权者的推动,一方面是民间自发的神化,他的种种神异事迹,早已是哪怕乡野村夫也知晓一二,故田壮等人虽不知十年前发生在长安道上的那件事,却知刘邦斩白蛇这件事。
曹丰喃喃说道:“这王莽……,看来还真是要亡了!”
曹幹很满意苏建的急中生智,赞许地向他点了点头,说道:“另一件事,‘河北有天子气’,苏先生,劳烦你也给田翁和我阿兄他们说说。”
相比“王莽将亡”,“河北有天子气”更好圆谎。
时下图谶流行,各种各样的图谶流行海内,上到皇亲贵族,下到寻常百姓,无不深信之。
王莽之所以能得篡汉,图谶的“宣传力量”在其中就起到了很大的作用。
哪怕田壮、曹丰等尽管目不识丁,然身处於此浓郁的世风中,亦受浸染,不免多多少少的也都听到过一句两句图谶之言,苏建对此,知道的更多。
他正好在一部图谶书中,看到过一句有关河北的图谶,就捋着脏乱的稀疏胡须,说道:“‘河北有天子气’,诸君,这可不是在下胡乱说的,此乃图谶中明言有载。在下被诸君……”
他接下来想说“掳来”两字,然又觉得若将此两字说出,岂不是在当面斥责田壮、曹丰等人是贼?万一惹怒了他们,未免不妙,可又想不到别的词代替,到这里就打了壳,说不下去。
曹幹善解人意,抚须笑道:“苏先生,你被我们‘请来’。”
苏建慌忙点头,说道:“对、对,但是在下被君等请来的时候,身边并没有带这本图谶,所以现下却是不能拿出来,请君等观阅了。”
图谶即谶纬,因多附图,故又称图谶。谶是预言,纬是经学,谶纬即是附会儒学,与经义挂钩,借用董仲舒的“天人感应”之类理论,揣摩时势、天命的预言之说。
而要说天命的话,所谓“五十而知天命”,这田壮是在场人中年龄最长的,他最有发言权。
曹丰等人齐齐把目光投向了田壮。
田壮摸着花白的胡须,想了一想,说道:“苏掾见多识广,他的见识,不是我等能比的。这话既然是苏掾亲眼在图谶书中见到的,那想来就不为假。”
田武说道:“这么说来,阿幹昨日对咱们说的都是真的?”
曹幹笑道:“田大兄,咱俩认识这么久了,我何时说过假话?”
这话说的倒是,远的不好说,至少这两三个月来,曹幹还真是没说过一句假话。
田武挠了挠头,说道:“不错,不错。”与苏建说道,“小亲丈母!我倒是小看你了,没想到你懂得还挺多!”
田武一开口,苏建的屁股就痒痒。
他夹了下屁股,赔笑说道:“不多、不多,在下只是略懂、略懂。”
曹丰问田壮,说道:“田翁,阿幹昨天对咱们说了‘河北有天子气’,今天苏先生又给咱们说了一遍,看来果是有凭有据,那阿幹提出的这个西投河北的意见,田翁怎么看?”
田壮难以抉择,十分为难。
图谶所言,固然诱惑,可以使人心动,他们虽为乡民,可也知“有天子气”代表的是什么意思,加上“王莽将亡”,这就说明皇帝又要换了,那么时运到了,攀龙附凤亦未尝不能。
但说到底,故土难离,这是感情上的一份羁绊,同时也是对异乡,对陌生环境的一种恐惧。
两者相抗,田壮很难从中择一。
又并且昨日就“天子气”这条,高长说的也对,谶纬里边说“有天子气”的地方多了,并非仅有河北一地,则若这条谶纬没有其它谶纬准的话?岂非抛家离舍的,白跑一趟?
田壮反问曹丰等人,说道:“你们怎么看?”
曹丰等人也多是同样的想法。
曹幹通过昨天就已知道,想让田壮、曹丰等愿意跟他去河北会相当困难,今天也不是非要他们就同意的,把苏建叫出来,让他当面对众人说,“河北有天子气”是真的,并且加上一个“王莽将亡”,其所目的,只是为了能够进一步消解众人难舍故土的感情,以备将来打算。
眼下看来,这个目的已经达到了,比起昨天,田壮等的态度已犹豫了些,没有再像昨天那样坚决的反对离开乡土,西去河北,这也就够了。
因此,曹幹便没有再往下追问田壮、曹丰的意见,与苏建说道:“苏先生,多谢你把昨日对我说的话,又对田翁、我阿兄他们说了一遍。你先请回去吧。”
刚才的形势当真迫急,苏建这会儿只觉口干舌燥,总算任务完成,松了口气,咽下口唾沫,连道“不敢”。
他行了个礼,将走之际,曹幹猛然想起一事,又把他叫住,说道:“苏先生,你慢走,我还有件事想要问你。”
苏建心头“噗通”一跳,不知曹幹又会问出什么事来,再度紧张起来,却不敢露出丁点不乐意,忙站住脚,转正身子,恭恭敬敬地说道:“曹君还有何示下?”
曹幹说道:“苏先生,你昨日说,接下来教我《孝经,我想问问你,你懂不懂兵法?”
“兵法?曹君,在下治的是《孝经,兵书从未读过。兵法,在下一窍不通。”
曹幹知晓,这个时代不比他穿越来前的时代。
首先,文盲占了绝大多数,他们这伙人里边,就是高长也不认得字。
其次,当下的图书出版物,仍以竹木、缣帛为主,书籍也不怎么流通,主要被掌握少数的贵族、阀门手里。
因此苏建虽身为县吏,但因其家并非右姓豪族,却没有接触过兵书,这并不奇怪。
曹幹有心理准备,称不上失望,便说道:“没看过么?那就算了。苏先生,请你回去吧。”
苏建不厌其烦地又一次行礼,礼罢,回去土屋。
……
打坞堡时已近中午,坞堡打了半天,又在田交家的院外纠缠了会儿,然后入田交家院中抢掠,又再回到村里,给高长治伤,冬天本就偏短,这时夜色已经来临。
田壮等见高长的住屋亮起了火光,遂还入屋中,再又看了看高长。
高长躺在床上,脸色在烛光映衬下愈显惨白。
他睁开眼,尽量用相对大点的声音,回答了几句众人的殷切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