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会的钟声敲响。
刘尚站在气势磅礴的广场上,仰望巍峨壮丽的金銮殿,六十三年后,他代安西英魂走到了这里。
“进。”徐霆轻言,步履沉稳地迈上白玉阶梯。
刘尚深呼吸一口气,紧随其后。
金銮殿内,气氛凝重得令人窒息。
女帝身着龙袍,头戴衮冕,精致绝伦的脸颊毫无情绪波动。
文武百官持笏而立,相互交递眼色,北凉帝王无故造访,善恶难辨。
以他尊贵的身份,什么事值得亲自走一趟?
当两鬓斑白、眼窝深陷的老人步入朝殿,群臣骤然沉默。
只要开口,就能分析出态度。
今上是皇权正统,依照礼仪,徐霆也必须自低一头。
朝殿的紧张气氛达到了顶点。
冗长的寂静。
“拜见天子。”
徐霆微微躬身,点到即止。
彷佛紧绷的弓弦蓦然松开,文武百官汗流浃背,殿内氛围缓和不少。
“赐座。”女帝点了点精致下巴。
“不了。”徐霆不愿在繁文缛节上浪费时间,直接挑明意图:
“李唐社稷可还记得镇守西域的安西军吗?”
话音落罢,嘈杂声戛然而止!
群臣心神俱震,下意识望向拘谨无措的刘尚。
尽管过去六十三年,甚至史官都盖棺定论,“不知存亡……”寥寥四个字,将孤悬西域的故事永远尘封。
但后世没忘!
女帝静静凝视着殿外,内心天翻地覆,她斩钉截铁道:
“朕一刻也不敢忘,李唐社稷愧对安西!”
似乎接近真相了,其实她早有猜测,不然不会委任李怜带着彩鸽前往西域。
可朝堂中枢,没有臣子相信她,准确来说,无人相信奇迹。
徐霆颔首,给予刘尚一个鼓励的眼神,随后侧身趋退半步,将舞台留给爬出西域的传奇壮士。
迎着无数目光,刘尚低头不敢逼视,可转念一想,孤城坚守六十三年,不就是为了堂堂正正立于大唐中枢么?
他勐然挺直腰杆,尝试着通过牙齿和嘴唇发音,可即便睁圆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依旧只能发出“啊巴啊巴”。
我好没用,孙药师明明教过很多遍,我日夜练习,为什么就做不到。
金銮殿一片死寂,连殿内漏刻的滴滴声都清晰可闻。
群臣噤声,似乎都在等待一个前所未有的奇迹。
刘尚蠕动喉咙,在一次次努力中,终于发出断断续续的声音:
“安……安西军不……不辱使命,寸土未丢。”
说完他热泪盈眶,就为了这句话,安西两万多英魂壮烈殉国,无一乞降,白发苍苍握不住长枪,也要坚守中原疆土。
轰!
文武百官身躯僵硬,紧紧闭着双眼,但好似堤坝一举击碎,河水汹涌冲击而来。
有人顿首涕泣。
寸土未丢,这四个字简单到刚上私塾的稚童都会念,可又太沉重了!
安西军是在何等绝境下寸土未丢?
身处蛮夷腹地,六十三年没有援军,荒凉枯寂的沙漠看不到任何希望,连一缕中原的微风都吹不过去。
无尽黑暗,仍然有一批人在忠诚地履行大唐鼎盛时期所给他们下达“御疆拓土”的使命。
年复一年,日复一日。
女帝十指紧扣,指节都掐得泛白,强行按捺情绪,颤声道:
“气节磅礴,凛烈万古!”
“你们没有辜负中原,是中原对不住你们。”
“朕……”
她如鲠在喉,似乎还想说什么,可什么也没说出来。
或许曾经期待安西军有后代存活,可从未盼过疆土还在,那是怎样震撼人心的死守?
文武百官眼眶通红,久经沙场的武将更是不停抹泪,在战场上比死亡更绝望的就是毫无希望。
“身既死兮神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宰相当庭哽咽。
孤城一土一砾皆是奇迹,是坚不可摧的信仰!
陡然。
“六十三年前,家父在点将台端起出征壮行酒……”一个青袍官员嘴唇抖动,快步跑出朝殿。
爹,你终于等到了!
满朝悲怆,在无声压抑中,徐霆沙哑着嗓音说:
“安西两万两千三百七十三位将卒相继殉国,无一乞降,除城内老残妇孺以外,只剩一人守城。”
“他叫顾长安。”
群臣呼吸窒住,再难以遏制情绪,纷纷恸哭低泣。
绝望并不是死了两万人这样一件事,而是死了一个人这件事,发生两万次!
身边的人一个一个在减少,本来是两万人,逐渐变成了两千,两百……
没有谁不想回家,可倘若倒下,国土就丢了!
他们前仆后继地赴死,流干净最后一滴血,守护的是大唐疆土,更是泱泱华夏的精神!
没有援军,没有策应,一封家书都寄不回故乡,这样的坚持实在是太苦了。
“你们是盛唐最后的荣耀。”女帝声音颤抖,嘴角尝到一丝咸苦,才意识到自己泪流满面。
她要封赏安西英魂,她想在长安建一座忠烈祠,可在此之前,她必须替社稷日月做一件事——
带最后一个守卒回家!
“陛下。”
青袍官员重返朝殿,搀扶着颤颤巍巍的老人,老人骨瘦如柴,怀里抱着沾满泥土的酒坛。
“魏……魏词翰,六十三年前,在点将台奉出征酒。”
老人满是沟壑的脸庞流淌热泪。
常言道有始有终,当安西军回到长安,还是得由他奉酒。
可他等待了漫长岁月,记忆都模湖了,却没等到那支戍边军队。
魏词翰推开儿子,艰难站定老躯,亦如二十七岁时立在点将台,颤抖地望向气势如虹的大唐铁军。
老人缓缓将酒坛举过头顶,虽然迟了很久很久,但终于能完成使命。
他老眼浑浊,想要表现得庄严肃穆,可却还是哽咽:
“恭迎王师凯旋。”
霎那,群臣泪如泉涌,刘尚紧紧攥住拳头,自己多希望这一幕发生在六十年前。
他看向老人,轻轻地走过去。
“可曾坠中原威风?”魏词翰含泪。
刘尚声带艰难嘶吼,“未……未曾!”
“可愧对社稷苍生?”
“无愧。”
魏词翰笑了笑,将酒坛递过去:
“请酒!”
刘尚双眼赤红,抱酒却不开坛,他没资格替安西英魂饮尽凯旋酒,能喝的是长安。
“陛下,草民伏阙惟请,将安西英魂的骨灰带回长安。”
魏词翰匍匐跪地,声泪俱下。
他快死了,他害怕华夏文明葬送在蛮夷之手,他更害怕中原百姓被异族肆意屠戮,神洲不能亡啊!
在颠倒混乱的时代,太需要安西军的精神烛火,需要绝境中还能奋力抵抗的民族嵴梁!
“快请起。”女帝示意殿前御史去扶起老人,坚定道:
“朕在此立誓,大唐一定会去西域!”
群臣逐渐平复悲伤的情绪,也明晰了北凉徐霆造访的意图。
他太小瞧陛下了。
似乎想以这种方式,无形逼迫大唐表态。
可他不知道是,早在一年前,陛下就颁布圣旨,要派遣一万精锐前往西域,遭到朝堂驳回。
但是现在,文武百官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必须去!
接回安西骨灰,接回顾长安,接回中原大地最顽强的意志火把。
火苗燎原,唤醒沉睡的神洲大地,燃烧苍生黎庶的血性,该站起来了!
咱们几千年历史,咱们经历那么多荣辱兴衰,就算如今面临必亡之境,也要有义无反顾的勇气。
中原不能亡!
徐霆面如平湖,眼底深处有不易察觉的欣慰之色。
大唐毕竟还是神洲正统,若是拒绝,真要让天下寒心,彻底葬送这一丝希望。
所幸女帝并非前几任草包皇帝。
憋屈了这么久,也该跟蛮夷在西域战一场!
突兀。
金銮殿外突然传来太监半阴不阳的嗓音:
“启禀陛下,漠北折兰肃的幕僚请求觐见。”
文武百官擦拭泪痕,通红的眼眸掠过一丝疑惑。
蛮夷?
漠北折兰肃好歹也是蛮国的从三品大员,且安抚漠北三千里疆域,中原不可能不了解此人。
“宣。”女帝语调森森。
片刻后,一个兜帽碧眼的文士恭敬入殿。
他奉尊上之命,早就潜伏到长安城,今日听闻北凉皇帝孤身入京,便猜测西域孤城曝光了。
借此良机,正好投降!
幕僚注意到一双双憎恶的双眼,以及暗流涌动的怒意,便赶紧想着解除仇恨:
“顾长安还活着。”
话音落罢,文武百官如释重负,他们太害怕那个男人倒下了。
刘尚笑着笑着就哭了,当初在城外立下的约定,他做到了,长安也没违约。
女帝藏在袍袖的五指紧紧攥住,又像发泄激动一般蓦然松开。
幕僚见金銮殿敌意削减,他干脆利索匍匐,高声呼喊道:
“尊贵的大唐陛下,我主愿率一万三千精锐,全体投降大唐社稷。”
轰!
不啻于天雷滚滚!
文武百官目露震怖之色,下意识觉得其中有诈。
蛮夷气焰熏天,神州日渐疲软,再怎么否认也是这个时代的事实。
多少中原软骨头投靠蛮夷,可从来没有蛮夷高官向神州乞降,况且还是一个手握兵权的封疆大吏。
荒诞可笑!
天方夜谭!
区区一蛮狗,胆敢戏弄大唐中枢,可斩!
“危险……”女帝的喜悦顿时熄灭,绝美玉颊迅速苍白。
“圣城雷霆震怒,我主九族尽被诛杀,恳请大唐给一条活路。”
幕僚痛心疾首,又悲从中来。
若非穷途末路,岂愿沦为帝国耻辱柱上的笑柄?
两个文明之间的实力差距太大了,投靠注定会灭亡的中原,不可谓不愚蠢!
金銮殿鸦雀无声。
群臣心脏骤停,额头青筋一根根绽起,最终一股无力感席卷全身。
折兰肃曾经是西域七千里制裁者,究竟犯下何等罪孽才会被诛九族?
不敢去想,害怕思考。
黑暗里一步不退的男人,可能要独自面对整个蛮国!
“请……请大唐陛下给个机会。”幕僚面色臊热,低低说道。
女帝没有表态,只是一瞬不瞬盯着他:
“你见过顾长安么?”
幕僚忽然沉默,脑海里又涌现荒漠的血腥场景,彼时他随尊上旁观,顾长安的身姿深深烙印在他灵魂深处。
大唐肯定想听,那就说吧。
举殿安静。
幕僚调整情绪,娓娓道来:
“三年前,老巫婆刚刚上任制裁者,尊驾亲征龟兹城,率领四千月氏精锐。”
他略过尊上临阵脱逃。
可文武百官岂是这般容易被忽悠,有御史冷着脸问:
“西域制裁者应该是折兰肃!”
幕僚顿觉屈辱,这群人明知故问,犹豫半晌还是叹气道:
“主上畏惧顾长安,决意卸任,将烂摊子留给老巫婆。”
金銮殿陷入无边寂静,群臣瞠目结舌,眼底是浓浓的震撼!
折兰肃差一步就是蛮夷圆桌上的审判巨擘,却宁愿失去权力,也要逃离西域。
“为什么?”女帝面无表情,紧紧抿着红唇。
幕僚头晕目眩,这么揭伤疤有意思吗?连小孩子都能理解的因果,却要装湖涂!
他不知道是,对于孑然一身扛起华夏荣光的男人,大唐想清楚了解每一桩事迹。
“还是说老巫婆月九龄吧。”幕僚否决,实在难以启齿。
不等朝殿反应,他迅速说道:
“城外,四千精锐气势如虹,而那座斑驳破败的孤城,只有一道白袍身影。”
“在那种绝境,你们谁还有战斗的勇气?”
武官勋将不寒而栗。
当他们走在路上,人潮拥挤而来,都会感到沉重的压力,何况是四千个披甲持械的精锐?
他们绝对会双腿发软,并非自嘲,而是自夸。
仅仅颤抖已经是一种莫大的勇气,深度自我剖析的话,可能早就竖起降旗。
幕僚脸庞绷紧,声音低沉:
“可顾长安做了什么?”
“他在擂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