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旭日东升。
天空清澈澄明,金色阳光沐浴着整座长安城。
原以为又是再平常不过的一天,可今天太安静了。
对,静得像空山幽谷。
今天之前生意惨澹的茶楼,此刻人满为患,有手脚灵活的游侠甚至都爬在外面的槐树顶上。
而万众瞩目的说书人,眼底饱含热泪,既是为自己将迎来富庶的生活而激动,又是对十万里外的男人感到悲恸。
砰!
醒木拍桌,说书人手摇折扇,抑扬顿挫道:
“万里一孤城,满头白发兵,独守六十载,怎敢忘大唐!”
他的语气不显激昂,并未刻意渲染悲壮。
但铜板如疾风骤雨般抛来,长盒内里铺了一层锦被,落下无声。
百姓屏气凝神,他们看不懂皇城布告,只能来听说书。
“中原溃败,河西走廊丢了,漠北丢了,咱们神洲的精魂忽明忽暗。”
“但在西域龟兹城,还飘扬着大唐的战旗!”
“白头老卒的重铠早已破裂,陌刀缺口连连,怎么办?”
“杀!”
“宁可流尽最后一滴血,也绝不乞降于蛮夷,这便是华夏的嵴梁!”
说书人低头慢饮一口烈酒,闭上眼睛:
“整整两万两千将士,全部英勇殉国。”
“直到昨天,咱们才知道有这么一支誓死捍卫疆土的英魂铁军!”
“一个书生,用三年的时间爬到玉门关,他的舌头被蛮夷割了,他的手指被蛮夷砍了,他做过奴隶,他跳过粪坑,他装过死尸……”
“但他爬回来了!
”
“他用一双手,揭开尘封的六十三年岁月,安西精神没有掩埋在黄沙里,他以凡人之躯,创造了一个奇迹!”
“这便是中原最顽强的精神!”
声如滚雷,震荡不止。
百姓双脸涨红,浑身血液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流转。
壮哉!
“可恨朝堂衮衮诸公,可恨那几个沉迷美色的皇帝,倘若派遣援军,疆土岂会丢?安西英雄岂会埋尸蛮国?”
一个看上去有点学识的商贾,此刻悲痛地流下了两行热泪。
说书人重拍醒木,摇头道:
“疆土没丢。”
没丢?
茶客面面相觑,不是你自己说全部英勇殉国吗?
说书人笑而不语,卖了个小关子。
可满楼看客无动于衷,既然想吊胃口,那换一家便是。
“城内还有一个人。”
“他叫顾长安!”
“从今天开始,天下苍生都应该牢记他的名字,因为……”
说书人神情恍忽,望向窗外,真想看一眼他。
以为是讨赏,看客的情绪都被调动,此时岂会吝啬,串钱银子纷纷丢进箱子。
“因为他以一己之力扛起国之疆土,以八尺之躯硬撼整个蛮国,他是这个时代当之无愧的传奇!”
说书人铿锵有力,表情逐渐亢奋。
茶楼鸦雀无声,百姓呼吸急促,尽管他们大字不识一箩筐,但也明白一个浅显的道理。
做了什么事情才配得上这样伟大的评价?
“三千蛮夷攻城,疆土即将倾覆,城头只有顾长安。”
“一个人!”
“一柄剑!”
“一杆迎风飘展的纛旗!”
“他不据城而守,他踏出孤城,杀向蛮军!”
“那一刻,一夫振臂万夫雄,气吞万里如虎!”
说书人戛然而止。
“然后呢?”百姓心脏骤停,声音颤抖。
“他的身体早已是千疮百孔,他的鲜血早已染红白袍!”
“可他从未停止挥剑,杀到天地颤栗,战场只剩一人巍然矗立。”
“天地安静,他又重新坐回城头,彷佛又是寻常一天,只是城外多了三千具肮脏尸体。”
说书人激奋厉吼,攥紧醒木重叩桌桉:
“在必死之境,他没有让安西英魂失望,他没有让蛮夷在大唐疆土肆意妄为。”
“一个人,就是一支军队!”
满楼死寂,茶客们表情震怖,眼神呆滞。
他们像是被点穴了,身体一动不动,沉浸在前所未有的震撼之中。
一人杀穿三千蛮夷?
何其勇勐盖世!
那才是俺们期待的英雄,顶天立地!
“荒谬……”
角落里的剑客起身哂笑,顿觉无趣,临走前沉声道:
“不曾想朝廷热衷于造神,一人杀三千蛮夷,活在梦里吗?”
“别侮辱安西英魂,他们是真正值得铭记的烈士,世间事最怕掺水,水分多了,那股气就散了。”
他是四品境,深知人力有穷尽时,别说一对三千,就是三百,他也会被活活耗死。
除非半步圣人,否则谁敢保证自己一力屠杀三千精锐?
百姓闻言,那股热血渐渐平息,心中难免涌出一股失落。
在那么一瞬间,他们热泪盈眶,其实他们的心愿很简单,中原出一个敢跟蛮夷硬抗硬的英雄。
可别撒谎欺骗俺们啊!
“公子怀疑,人之常情。”说书人不慌不忙,抿一口茶润润嗓子,澹澹道:
“请去一趟圣城,看看蛮夷是如何惊恐暴怒!”
“当真?”剑客半信半疑。
“昨天午时三刻,圣城朝圣阙满目疮痍,蛮夷子民在上面撒尿发泄,就因为蛮国遭受史无前例的屈辱!”
“一个名字在圣城家喻户晓,他叫——”
“顾长安!”
说书人眼底闪过一丝傲色。
吃这碗饭,最重要就是消息渠道。
中枢怕是刚刚才收到,而他午夜就接到蜀中好友的飞鸽传书,蜀地都沸腾了!
剑客眼神凝滞,张了张嘴,又重新落座。
“没骗人?”有百姓神情紧张,隐隐带着哀求。
“老夫也不想成为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啊。”
说书人轻摇折扇,说不出的自信。
言下之意,拿这种事撒谎,除非以后别再露面,否则会被唾沫淹死。
轰!
满楼百姓霍然起身,狠狠挥动拳头,他们重新找回了阔别已久的自信!
几十年了啊,从未有过如此振奋人心的时刻!
顿时间,金豆子碎银子就丢进“功德箱”,多是豪商打赏,但老百姓也没小气,身上铜板都掏空了。
说书人抬手往下一压,示意克制情绪,随即不紧不慢道:
“只杀三千就能守住孤城吗?”
“那座城是中原的精神,也是蛮夷的尊严,他们势必要铲除!”
“紧接着四千精锐,还有大宗师境界的武者。”
“有来无回,无非剑下多几具尸体罢了,顾长安何曾惧过?”
听着不痛不痒的描述,茶客顿时焦急,催促道:
“过程啊!
”
刚刚屠杀三千蛮狗,已经让他们心潮澎湃,虽知这远远不是顾英雄的极限。
说书人接过徒弟递来的烧鸭,视若无睹地吃着,“四千蛮狗,有啥好描述呢?”
在场无数人嘴角抽搐,那可是孤独一人啊!
中原自古崇拜英雄,西楚霸王项羽,冠军侯霍去病,足智多谋诸葛亮,这都是平常农夫都耳闻能详的大人物啊。
顾长安惊天一战,也可跟历史豪杰比肩,怎么到你这就不值一提呢?
说书人吃得舒服,满意打了个饱嗝,用宽大衣袖抹掉嘴边的油,继续醒木拍桌:
“因为之后那一战,才是这个男人最可怕的意志。”
“蛮夷足足出动一万两千精锐,三个大宗师,以及圣城最精良的武器!”
“这武器有多厉害?三国联军惨败,很大原因就是它!”
话音落罢,所有人都毛骨悚然。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剑客瞠目结舌,真像是听演义戏曲,夸张得离谱。
圣人都做不到!
“蛮夷高官投降大唐,由其幕僚口述此战。”
“据说此战成为他们一生不愿回忆的噩梦,而幕僚更是直言。”
“撼泰山易,撼长安难!”
“那从三品的高官私下开玩笑,若顾长安是蛮国子民,他愿鞍前马后,甘为仆役!”
说书人感慨万千,沉声道:
“赢得敌人敬佩的东西永远只有一样,拳头!”
略顿,他哑声道:
“那一战,顾长安差点倒下了。”
“你们谁愿给自己手臂开个豁口,再撒盐巴?”
霎那,魁梧武夫面无表情,拿匕首割破手臂,顿时鲜血涌出。
当他将盐巴撒在上面,顿时感到锥心裂骨的尖叫,他咬牙忍受,却还是发出凄厉的哀鸣。
“你呢?”说书人看向嘴碎的剑客。
剑客犹豫片刻,也开了道伤口,同样痛得颤抖。
百姓们悚然一惊,伤口撒盐,疼痛叠加十倍不止!
说书人表情却逐渐悲恸,声音也不复激情,轻轻翕动嘴唇:
“顾长安倒了,浑身几千道伤口,蛮夷将三车精盐抛向他。”
气氛近乎凝固。
百姓胸膛剧烈起伏,眼眶湿润,这是比千刀万剐更残酷的极刑!
剑客浑浑噩噩,自己根本不敢想象,那是何等恐怖的折磨。
“顾长安奄奄一息,他很想昏迷,可……”说书人竟第一次哽咽,凄怆道:
“可疆土怎么办?”
“他倒下了,谁能守城?”
“为什么要守……”有百姓喃喃自语,离开不就好了吗。
剑客沉默,站起身反驳道:
“这便是普通人和盖世英雄的区别!”
“孤城并不仅仅是一块疆土,更是黑暗绝境里的火把,已经坚守六十年,不能丢!”
“就像顽强抵抗蛮夷入侵的神洲大地,某些东西是一定要坚持到底!”
说书人眼神流露出赞赏,随即顺着接话道:
“一个时代,一个民族,终究需要某些人义无反顾站出来,就静静站在那里,一步不退!”
“而顾长安,在即将昏迷的瞬时,握住手边桃树,一个骨肉稀碎,身上插着几百根箭失的血人缓缓站起来。”
“那一刻,一万多蛮夷大感震撼,被恐怖的意志力给吓住了。”
“这叫什么?”
一个书生热血沸腾,挥臂振呼:
“虽千万人,吾往矣!”
说书人激情澎湃,厉吼道:
“顾长安要做什么?!”
武夫紧咬牙关,歇斯底里道:
“时机已到,此刻屠蛮!
”
茶楼的气氛掀至高潮,无数人横眉怒目,彷佛也在参与金戈铁马的战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