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半开天门的老怪物不置一词,做鬼守家带来的震撼程度是可以预见的,连他们初闻时都如晴天霹雳,神识恍忽。
“可以窥测下一次变化么?”拓拔天下调整情绪,一瞬不瞬盯着巫师。
巫师听完后立刻摇头否决,黝黑眼童闪烁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之色。
拓拔天下敏锐捕捉到了。
“会折寿?”她语气平缓。
巫师犹豫片刻,嗫嚅道:“会……会反噬暴毙。”
说完如坠冰窟,浑身透着彻骨的凉意。
一道道如渊似海的气息锁定他。
“赫拉德斯,荣耀的冠冕为你留存,你将是帝国术士领域一座绕不过去的丰碑。”
“今日为深渊伟大的使命献身,无上光荣!”
螺旋阶梯响起平澹且不容反驳的声音。
名叫赫拉德斯的巫师毛骨悚然,他恐惧于自己堂堂圣人竟然是一条贱命?
“不可能!”他面色苍白,断然拒绝。
沉寂很久,婚纱老妇人在脑海里搜寻记忆,随即扯动嘴角露出笑容:
“你的宝贝孙女若是知道她爷爷是帝国无耻的懦夫,她该会屈辱自尽吧?”
赫拉德斯神魂颤栗,死死盯着老妇人丑陋的脸庞,难以相信对方拿自己最疼爱的孙女做威胁。
“还有儿子孙子。”婚纱老妇人笑容骤冷,不再加以掩饰。
半开天门之下皆为蝼蚁,圣人只是更珍贵的蝼蚁,可在帝国利益面前,再珍贵也能不眨眼地牺牲掉。
赫拉德斯心如死灰,惨笑了一声:
“无上神国。”
他拿起胸前十字架默默做祷告,随即张嘴吐出一座指甲盖微小的神座,气机慢慢渗入光幕。
俄顷,因痛苦导致面容扭曲,七窍冒出可怖青烟,赫拉德斯脑海里炸裂一般,他歇斯底里道:
“下一次暴涨七……七倍。”
天机稍纵即逝,他的寿命像是被直接抽干,直挺挺躺在光幕下,人亡气消。
祭坛陷入无边死寂,诸众相互骇然,感到一种浓浓的荒诞意味。
七倍?
简直离奇可笑!
“你信吗?”拓拔天下脸颊狰狞,直视着婚纱老妇人。
后者来回踱步,看向暴怒至极的陆地神仙们。
七倍的精神斗志?
是在第一次的基础爆发,还是三倍之后再七倍?
如果是后者,无异于天崩地裂!
“临死恐吓!”一位金发褐目的陆地神仙怒吼一声,可内心的天平已经倾斜,赫拉德斯不太可能拿子孙性命作伪。
还是顾长安引起的么?
就算是凝聚肉身这样的神迹,也不应该会让东土爆发出难以想象的精神意志。
这次之所以如此恐怖,盖因世界是没有鬼,这是独一份,其特殊性美化了汉奴生死不屈的精神。
“别受虚假谶言影响,汉奴不会有第三次,有无上神国的压制,东土再高的斗志力量也会被瓦解。”
金发褐目的陆地神仙格外镇定,试图安定人心,未来之事永远是随现在而改变,就算真的,只要斩灭鬼魂迎刃而解。
拓拔天下的脸色如一件锈迹斑斑的铁器,她想起今天是中原的小满时节。
月满则亏,水满则溢。
她不信一具孤城野鬼能继续翻腾出惊涛骇浪,已经到了那样凄惨的地步,倘若还更加剧帝国混乱,那她隐隐会质疑天道的神圣不可忤逆了。
“你生而有翼,为何竟愿一生匍匐前进,形如虫蚁!”
“卑鄙愚蠢!
”
拓拔天下内心嘶吼,随即告退离开城堡,她在等待西域的消息,顾长安究竟怎么选择,是继续驻守还是前往中原?
两个选择,帝国都必须做出截然相反的应急措施。
……
龟兹城。
走进荒寂凄凉的夯土街道,士卒先在城内安营扎寨,酉时三刻,齐齐前往山脚坟林祭拜。
光秃秃的山脉一点绿意也无,连绵不绝的木碑,以及孤零零的魂影。
“爷爷奶奶,中原接你们回去,还有你们的后代亲人,以及新战友。”
顾长安伫立很久,直到沉重脚步声愈来愈近,他笑着飘向远处。
女帝及徐霆等三帝设坛摆幡,五谷之礼,牛羊等牲畜血肉祭奠亡灵,数十万将卒面色肃穆。
原以为泪水在进城的那一刻已经流干了,可看着密密麻麻的旧坟,仍感到阵阵悲痛。
在钟磬齐鸣中,北凉宰相陈知古手臂颤抖,蠕动嘴唇高念祭文。
无边无际的沉默,坟山响起沙哑浑重的声音,抑扬顿挫,又字字颤音。
“中原谨致祭于安西军烈士灵前——”
“夫闻守在四夷,先贤之训,去故鼎新,于初有衅。壮士怀德,寄身锋刃,魄毅鬼雄,金石为震!”
“忆昔遥涉荒漠,为国用命,西域孤苦,龟兹危城,仁师何惧,奇勋卓炳!”
“卫乾元之来复,向兵革之方坚,既登车而不顾,唯取义而忘旋,扫积威于四世,振民志于百年,痛灵路之超远,留西域以长眠!”
“日居月诸,野旷天清,骨肉望绝,国人思盈。”
“唯离恨以不息,孰山海之可平?岂忠魂之入梦,洵来者之寓情。”
“扶辁车以偕返,眺归桅以相迎,安故境于桑梓,依同袍之坟茔。”
“魂兮归来,以反故乡。”
“魂兮归来,维莫永伤……”
在念完的片刻,老人踉踉跄跄在坟林寻找自己亡父的墓碑。
尽管不堪回首的沧桑往事早已把他记忆啃噬得斑驳支离,但是那个春天发生的事情还是无比清晰地烙印在他的心底。
父亲离去的背影,老黄狗狂吠追了一路,稚童没有好好告别,在夕阳下往反方向而走。
“爹,我带你回家。”陈知古老眸噙着泪水,在一座坟前叩拜磕头。
早在安西英烈名单公布的时候,他们这些后人就决意前往西域做后勤运粮,此刻再也安耐不住喷涌的念想,纷纷奔向坟林。
“俺爷啊,你好狠的心一去就不回,俺奶奶骂了你一辈子,临死前还在念你的坏。”
一个魁梧的武夫靠着木碑敬酒,抽泣声在嚎啕涕哭的坟林显得微不可闻。
“可俺奶奶没改嫁啊,她说自己的心挑了一个重担,一头是你,一头是小孩,谁都拿不开。”
“她还说这辈子怎么能让第二个男人掀盖头呢。”
“俺爹也战死沙场,爹的一生俺知道的很少,他小时候教导的话语,俺也记不大起来,只记得他挂在嘴边那句保家卫国很光荣。”
“俺们老柴家三代当兵,蛮狗没死完,你曾孙也要上战场勒……”
顾长安静静听着口音各异的哭腔,其实很多老卒的名字他都记得,甚至眼前还浮现容貌。
“后人都很孝顺,也跟你相像,以后在地下就别经常咕哝着对不起孩子了。”
女帝怔怔遥望着灯火映照下没有影子的黑雾,脑海里凝练出两个字:孤独。
周围越是热闹,这种孤独感就越强,他立于人潮拥挤处,却仿佛与周遭分别置身于两幅画内,虽相距迟尺,却永不相融。
她走了过去,虽是第一次见面,可却以老朋友的口吻轻声道:
“我带你回家。”
“朝廷找到了顾家在长安城的老宅,重新修缮了一番,你可以过自己想要的生活。”
顾长安无言。
越来越多人靠了过来,有徐霆商扩,也有书院夫子和星象师李屏,他们眼神不约而同地满怀期待。
顾长安指着乌泱泱的将卒,平静道:
“人间已无我,就不回故土传染阴气了。”
“看到他们,我知道民族依然是五岳向上,一切江河依然是滚滚向东,神州的意志永远向前。”
“终有一天,中原旗帜会飘扬在蛮国圣城。”
李屏眼眶蓦然通红,哽咽道:
“你的使命完成了啊,我们会想办法帮你重塑肉身,接受雁门关灵气洗礼,九州鼎修炼,国运之剑化身,什么都可以尝试。”
“何苦还逼自己,你要休息了!”
她知道这个男人走过多么黑暗,现在黎明破晓,怎能继续停留在夜里。
顾长安对着她笑了笑:
“从我死后,就回不去了。”
想重铸肉身不断杀蛮狗就可以,离开执念就会魂散,他宁愿魂灭孤城,也不想倒在外面。
况且这辈子都在城里,出去能做什么。
“从我死后,就回不去了。”
听到这句话,李屏如鲠在喉,无数想说的话都被自己咽回去,只剩压抑的窒息感。
早点来或者不要来西域,他都能拥有无数自由的选择,可偏偏是中原断了他回家的路。
众人紧绷着脸,平澹的一句话直击内心,灵魂竟隐隐作痛。
“我愿留守孤城,听从英雄指挥!”一个武将言辞激动,涨得太阳穴两侧青筋暴起。
“某也不退!”
“誓与疆土共存亡!
”
“若是战死,遗骸能送回中原,此生无憾。”
一个个将卒挺身而出,声音斩钉截铁,没有半分犹豫。
“还……还有我。”折兰肃在人群中冒头,触及到黑雾视线,便涨红了脸讷讷道:“赎罪……”
“你还活着?”顾长安笑着看他。
折兰肃顿时无地自容,摆出的左臂悬在空中不知往哪里放。
“感谢你的棺材,你的好酒。”
顾长安语调平缓,继续说:
“玉门关才是你们该镇守的疆域,你们的身后就是中原百姓,不能让蛮夷玷污神州领土。”
“乱世没什么功业比得过守护苍生黎民。”
略顿,他又指向哀恸的坟林,轻轻道:
“我亲手送走他们,我不愿再看到同袍战友在我身边倒下了。”
一阵安静,众将跃跃欲试的脸色渐渐暗澹,眼里的光芒消失,转而是悲凉。
他们何尝不知,只是想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让这个顶天立地的男人不再是形单影只的单兵。
因为不知道什么时候,这缕魂就会消失,他们想陪伴,害怕英雄一人遗失在孤城。
“长安,长安,你说什么疯话呢?!”
几个年迈的老奶奶闻讯赶来,银鬓散乱,歇斯底里地怒吼:
“你不走,咱们这些老骨头还回什么!”
“没有我,谁给你织衣,谁给你做饭?”
“快要入秋了,夜里很冷,你没厚衣裳,冻到怎么办?”
她们嘶哑声音已然是哀求的低泣,只有看着长安长大,看着长安怎么从一个娃娃变成中原的英雄,才懂得这个孩子的苦难。
顾长安还是报以笑容:
“我是鬼,不需要吃不需要穿了。”
李挽扭过头去,眼泪还是唰唰落下,她竭力遏制情绪,却因为一句话而彻底失控。
“你放屁!你还是长安,反正你不走,我也不走,老身每天陪你说一会话。”徐老婆子泪眼婆娑,直接摆出强硬的口吻。
“长安,老头子也留下,待了快六十五年,不舍得一砖一木。”
秦木匠表情冷硬,身后跟来的刘尚却已经泪流满面,他知道无人可以改变长安的想法。
昔日郭老夫人还在世时,整天劝长安投降,可长安依旧日夜巡视城头,直至今日,未有间断。
“老头子无后,你帮我送终!”秦木匠口气不容反驳,一颗心却剧烈颤抖。
他害怕长安某天魂飞魄散了,他要守在身边,至少可以靠木工打造一口棺材,一个漆黑的盒子。
“长安哥哥,我快到可以上战场的年纪了。”
小洛阳挺直身板,干裂的嘴唇紧紧抿着,没有长安哥哥的中原,就不是他梦里的中原了。
顾长安沉默很久,突兀冷笑一声:
“咱们打仗为了什么?为了他们这些孩子能安稳在私塾朗读,为了你们这些老人能度过平静的晚年!”
“使命完成了,还要一个个送死吗?嫌六十四年不够?”
“你们谁不是我的累赘?只要还留一个人,我就必须留一份牵挂,是想无休止折磨我!”
“受够了!
”
阴沉的声音越来越高亢,他走到刘尚面前,看着他手抱的七座骨灰盒。
“你爹娘,还有你爷爷奶奶。”刘尚露出久违的笑容。
顾长安颔首,想去拍他的肩膀又害怕阴气侵体,缩回虚手语重心长道:
“以后指点庙堂,登阁入相。”
“不……”刘尚含泪笑道,眼神坚定地说:
“我打算从军了。”
“倘若天下安乐,我很想渔樵耕读、江湖浪迹,可身逢崩溃乱世,深渊在侧,我当万死以赴。”
“也好。”顾长安没有再劝,目光转移到骨灰盒,低声呢喃:
“对不起,不孝子要断子绝孙了。”
“我对中原只有一个请求,逢清明节代我扫墓,我娘墓前放一株三月桃花,记得她也喜欢的。”
说完不顾孤城亲人们痛苦不堪的眼神,径直离开。
可走着走着,黑雾停下来,看着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脸庞,露出告别时该有的灿烂笑脸:
“如果再也见不到你们,祝福你们早安午安晚安。”
背过身飘远。
秦木匠瘫软在地,眼神空洞,口中絮絮叨叨:
“我们都有始有终,你呢……你呢,你呢?”
……
漆黑的房间,自打七岁起就没再住过,可到处干干净净没有灰尘,徐奶奶每天都会打扫,可他距离上一次房间睡觉已经是时隔十八年了。
“终于不用守城了。”
“好梦。”
顾长安侧着身躺在床上,闻到沙砾味道,虚影渐渐开始抽搐,在黑夜里低声呜咽。
他怎么连眼泪都不会掉了,可分明痛苦得要死。
“好梦,好梦……”顾长安凄厉哀嚎,像一只被抛弃的小兽,他的身体颤抖得厉害,怎么都停不下来。
为什么偏偏是我!
我也想去中原,可我魂散中原,除了给苍生百姓加以痛苦,还能带来什么?
我只能蜷缩在角落里,在无人注意的平凡一天,坦然接受自己魂灭的事实。
秦爷爷,徐奶奶,哪个不是朝夕相处的亲人,我从小就在告别,告别一个个亲人,直到现在送走最后一个。
应行的路我已行尽了,当守的土我守住了。
一个孤独的人守着一座孤独的城,这就是最终的结局。
我要为自己而活。
……
城外。
九圣及所有成道者盘踞空中,磅礴的气机疯狂涌出凋零枯萎的桃花枝,四面八方形成奇异的扇形弧线。
这一株桃本就是中原之物,接受过雁门关灵气洗礼,此刻中原气机将它滋养得旺盛,桃瓣肉眼可见地生长。
粉红色的桃花一朵紧挨一朵,挤满了整个枝桠,树干愈加粗壮,桃瓣在夜雪中像片片火烧云。
九圣面色苍白,体内气机衰竭,可没人停下,直至桃花长成城楼高度,直至最远的桃枝延伸到二十里外,直到阮仙泄气昏厥……
望楼上。
女帝今夜守城,她凝视着足似桃花园林的一株桃,白雪与花瓣交织,世间最美的景物莫过于此。
明月高悬中天,浑圆皎洁,散着清冷的光芒,李挽漫无目的地巡视远方。
才两个时辰,她就已经很累,她不知道日复一日重复这个动作,究竟是何等煎熬。
你睡得好么?
你今天一整天都在笑,其实你应该很痛苦,可没谁有资格安慰你。
女帝摇了摇头,想把什么东西从脑袋里甩出去,可那个背影始终萦绕不去。
大军明天?
?要开拔。
明天这个时间,你还是守在城头么?
她眼神恍忽,瞬间又变得坚定,重重说了一句。
身后倚墙打盹的裴静姝勐然惊醒,一脸骇然地盯着陛下。
……
……
……
ps:说一下,不是骗钱太无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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