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书院涌出紫气长河,最多月余,神州大地将迎来第一个半开天门。”
“嗯。”
“蛮夷七天前同时侵略赵国和蜀国,凭借河西走廊的优势,北凉能迅速支援赵地。”
“嗯。”
李挽将中原近来的大事小事一并讲述,对面偶尔会传来一声应和,也不知有没有认真在听。
“有时候会很害怕,也许有一天华夏民族会一败涂地,也许我们誓死奋战也延续不了古老文明,也许苍天真要毁灭咱们勤劳的百姓。”
她的声音蓦然低落,眼睁睁看着日渐黯淡的魂影,总会滋生无力感乃至绝望。
“你想想你站的地方,一群老卒能誓死坚守几十年,泱泱华夏七千万众,燹骨成丘、溢血成河,也必须驱逐蛮夷!”
桃树下传来嘶哑又决然的声音。
李挽沉默,似乎唯独提起民族大义,他才会有强烈的情绪波动。
顾长安自嘲一笑,总以为完成使命就卸下了民族锁链,可锁链早已缠住灵魂。
正是这样,他不敢重铸肉身,活着并不能恣意自由,而是又一个遍体鳞伤的轮回,杀敌再杀敌,永无止境。
生在孤城没得选,扛下重任没得选,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他总归有了选择。
……
转眼已至寒冬,昨夜孤城突现一道奇异景幕,十九剑气悬空结阵,李挽突破成道者境界。
可破境无法带来任何喜悦,魂影每况愈下,已经快看不清那张脸庞,他也越来越留念桃花树。
“谁来拯救他……”李挽凭栏而立,她清楚顾长安消亡是不可挽回,但仍旧期待一个奇迹。
他没出过城,却懂很多道理,上至天文哲理,下至民俗农作,偶尔说一些话,李挽都觉得自己受益匪浅。
顾长安比任何人都要看得远,可越是这样,她就越难过,如果早一点知晓万里孤城,她宁愿遗臭千年也会下令别守了。
天际彩鸽冒雪飞来,停落在栏杆叽叽喳喳叫个不停。
李挽像往常一样取下它腿上绑着的帛书,帛书夹着一张信笺。
她粗略看了一眼,顿觉晴天霹雳脸色苍白,手里死死攥着信笺,力道之足差点撕裂纸页。
李挽竭力克制悲恸的情绪,装出一副平静的模样,慢慢来到树下,轻声道:
“秦木匠走了。”
黑雾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僵硬,像被无形力量束缚,久久不曾动过。
“怎么死的?”顾长安扭过身,似乎问得很平淡。
李挽没有直接回答他,只是说:“朝廷料理了后事,葬在忠烈陵园。”
此后的好一阵,两人再没说话,只是静静地注视盘旋桃枝的乌鸦。
顾长安似乎对乌鸦啃食桃瓣的场景漠不关心,却又一直在倾听落雪的声音。
他停了一会不曾开口,继又突然问道:
“自杀吗?”
李挽一脸悲凄:“是。”
说完递上折叠的信笺。
顾长安面无表情,很镇定地展开浏览,字迹像螃蟹走路七横八竖。
“长安,你见到信的那一刻,老头子已经含笑九泉啦。”
“记得咱们说过一个笑话,贞观年间有位姓崔的倒霉囚犯,每逢朝廷大赦都轮不到他,一直蹲了四十年牢房。”
“终于出来了,崔囚犯理应洗心革面重新做人嘞?没几天,他又故意偷窃店铺想去坐牢,可年迈古稀,朝廷也可怜他,只是口头教训就放过了。”
“第二天,崔囚犯在家里上吊自杀。”
“他留下一封遗书,说自己离不开监狱,外面的生活让他无时无刻不在痛苦。”
“以前老头子不理解,多傻才会自寻死路啊?”
“哈哈哈哈,我写完信也要上吊了。”
“六十四年的生活,就像闭眼就能做好一个木盒,痕迹细节早就雕刻进心里了,刚回故土的几天,我还能笑呵呵去走街串巷,慢慢就难熬啦。”
“脑海里只有龟兹城,吃一尾鲈鱼都感觉肉里带着黄沙味道,看啥都像一块块城墙砖石,棋友见我时常痴呆,安慰我先学着适应好日子。”
“唉,六十四年太漫长了,漫长到老头子的魂也囚禁在城头。”
“对啦,官府前天通知老头子,你徐奶奶上吊啦,她说活得没意思,没有孤城,没有长安,没有漫天黄沙,她竟然不知道咋活了。”
“她织了很多厚厚的衣裳,跑到官府央求寄去西域,回家后就咽气了。”
“别伤心,能死在故里,那是咱们安西人梦寐以求的。”
顾长安的目光渐渐模糊了,眼前似乎升起一片迷蒙的白雾,可无论怎样都没有泪水滚落。
“老头子这一生肯定做到有始有终,我能死在故土祖宅,还能有秦家村的乡亲抬棺送葬,不知多少老卒会羡慕。”
“只是……只是啊,老头子每天都在想你,你睡得好么?还有蛮夷攻城么?你还在么?”
“如果能看到信,请一定完成老头子的遗愿。”
“去一趟中原,如果实在不想活了,也要好好去长安城告别呐。”
“这是你小时候的愿望,你也要有始有终。”
“反正老头子就是逼你了,你不去长安城,老头子死不瞑目。”
“如果有下辈子,我不能是残废累赘,肯定陪你一起守城,咱们杀得畅快。”
“走了。”
虚影似乎在渐渐裂开,手脚在剧烈地抽搐,顾长安赶紧倚住树干,一下又一下地撕碎信件。
隐约间老头又出现在漫天风沙里,颠颠簸簸地走来,露出一口老黄牙,可他分明在滴出滚烫的鲜血。
看着疯狂扭动的黑雾,李挽觉得呼吸有些困难,胸口像是被压上重物,她张了张嘴,却没有声音。
鼓足勇气,她一步步走到身边,抬起手臂抱住了顾长安,只想传递哪怕一丝丝温度。
顾长安沉默无声,肩胛颤抖抽动,哽咽声音几乎耳语:
“亲人都是我送的葬,全是我亲手埋的,秦爷爷陪伴我最久,我却没能埋他。”
“苦命过不了安逸日子,为何偏偏都要死在我的前头啊!!”
这么一句话,却似针一下子穿透这寒夜钉入李挽心里,她强忍着泪水轻轻拍打顾长安的后背,每拍一下就拍散许多雾气。
雾越来越稀少,李挽很害怕一阵风就吹散了。
还能支撑到明年开春吗?
顾长安痛苦呢喃:“秦爷爷,我答应你,我去一趟长安城。”
李挽猛然一震,慢慢松开他,通红的双眸怔怔凝视:
“我带你回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