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长安笑得歇斯底里,剑匣怪异的声音引得老黄狗警惕吠叫。
这是最不堪回首的往事,他痛恨生来就有意识的自己。
正因为清晰记得郭姨是怎样悉心照料自己,看到她静静躺在棺材里,无边的痛苦席卷而来。
李挽的血液像淤塞在一个无路可走的峡谷,苍白肌肤骤然渗出淋漓的冷汗,她艰难张嘴呼吸,仍然觉得心头压着千钧磐石。
世间最残忍的折磨不过如此!
“带你去看望小洛阳。”她强颜欢笑。
突然觉得魂灭也许才是真正的解脱,在世一天,过去记忆就不断侵袭,忘不掉,尘封不了。
……
长安书院。
一个肤色黧黑、穿着对襟儿小袄的孩童正襟危坐,他相比同龄人瘦小太多,便坐在书庐最前排。
“牧洛阳,考教一下你。”
“子曰: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文质彬彬,然后君子,出自论语哪一篇?”
头戴竹冠的儒师看向黝黑孩童。
小洛阳猛然站起,吭吭哧哧好一会,最后满脸臊红道:
“夫子,我太笨了。”
书庐传来欢快的嗤笑声。
“笑什么?”儒师板着脸环顾孩童们,随即严厉道:
“伸手!”
拿起戒尺,往小洛阳手心轻轻招呼几下,只是象征性的惩罚。
他知道孩子的来历,所以平常多有照顾。
“出自《论语·雍也篇,意思是唯有文采和朴实性格两者均衡兼备,才能成为真君子。”
“坐下吧。”
儒师谆谆教诲。
“我知道了。”小洛阳点头落座。
下课钟声敲响,儒师将笔记交给牧洛阳,叮嘱几句离开了。
小洛阳从布包拿出来一个鸡蛋,在桌角轻轻敲了几下,接着剥开蛋壳,将鸡蛋放进嘴里。
他眼睛看着书卷,嘴里慢慢地咀嚼。
“牧洛阳乡巴佬,把鸡蛋当宝贝。”身后稚童探起脑袋做鬼脸。
小洛阳视若无睹,慢慢翻着自己的书卷,直到翻出那页夹着的一朵桃花。
是离家时采摘的,已经枯萎干瘪。
他嘴唇嚅动着,眼底涌出泪花。
“顾哥哥,我吃得饱穿得暖,很多好看的衣服鞋子,认识的长辈都很照顾我,什么什么都好,就是特别想你。”
“你都没吃过鸡蛋,我整天都吃呢。”
“对了,秦爷爷上吊死了,郭姨前几天吃酒死了,她告诉我要好好读书练武,不靠安西身份,也能成为扬名立万的大人物。”
“我会做到,你也希望莪能做到吧。”
小洛阳脸庞紧绷,想着想着把头埋进手臂里默默抽泣。
顾哥哥,他们为什么要自杀,明明一切都好起来了啊。
“爱哭鬼!”身后稚童戳背捉弄。
窗外的李挽听着嘲笑的话语,低声道:
“童言无忌,我给他安排皇家书屋。”
顾长安微弱的声音无波无澜:
“没必要,他是安西人,他不会被轻易击倒。”
“去英魂殿祭拜秦爷爷,完成他交代我的遗愿。”
“嗯。”李挽又看了小洛阳几眼,便背起剑匣离开。
因为秦木匠的一封信,顾长安才愿意来到长安城,之后呢?
是回西域孤城,还是一直待在长安直到消失?
……
英魂祠坐落在太庙旁边,乌泱泱如浪潮拥挤,不少人远赴千里赶来祭拜。
殿廊上空一个巨大的圣坛,坛心燃烧着火焰。
“英魂壮举薪火相传。”
“风吹不熄,雨浇不灭!”
“在那些迷茫黑暗的日子里,民众看不到光,他们便把自己点燃,形成了华夏民族永不熄灭的精神火焰!!”
人群在殿前叩拜,不时激烈陈词。
李挽走过一座座灵位,在有些名字前多逗留一会。
“要祭拜的太多了,索性就不拜了,去秦爷爷那。”
剑匣传来虚弱的声音。
长长的英魂殿廊,李挽边走边解释道:
“他说自己没有战死城头,上吊很懦弱,所以请求朝廷千万别把灵位摆在显眼的地方,没脸。”
顾长安平静回答:“秦爷爷原本是箭无虚发的弓弩手,只是右臂被蛮夷砍断了。”
说完他飘出剑匣,朦胧的雾气已经近乎于无,在最角落找到秦大壮的名字。
李挽恓恓惶惶地走开,留给他独处的空间。
“秦爷爷,你生前一直强调自己就叫秦木匠,嫌自己名字土气,可灵位总不能还刻假名吧?只是从见你第一面起,就瘦巴巴的没有强壮过。”
“你个老头子,死前还逼我来一趟中原,你的计谋成功了。”
“暂时不能下去陪你了。”
顾长安笑了笑,低声倾诉着从未说过的故事:
“我走过玉门关,我看过黄河,我途径嵩山华山,也来到咱们心心念念的长安城。”
“你相信我来自一千两百年以后的华夏么?咱们后人从黄河到玉门关,只需要一个时辰。”
“哪位陆地神仙能够做到?”
“可我很恐惧啊,黄河还是那条河,华山还是那座山,如果华夏亡国灭种了,中原被蛮夷占据了,还有后人么?还有山河么?”
“命运给了我异乎常人的能力,也在赋予我使命。”
“它仿佛在告诉我,顾长安,你还不能倒下,你要继续前进,直到驱逐蛮夷为止。”
“我看到勤劳耕耘的农夫,看到不辞辛苦的绣妇,也看到千千万万个小洛阳在学堂读书,看到每个平凡百姓都在为生活奔波。”
“我能消失一了百了么?我有负罪感,这该死的负罪感!”
“这就是我害怕来到中原的理由,可你用死不瞑目来逼我!”
顾长安痛苦到魂影不断抽搐,可声音依旧带着颤抖的笑意:
“我来的时候满目疮痍,我走的时候应该要锦绣河山。”
“我想让后世提起顾长安这个名字时,能说一句这盛世如你所愿。”
“所以我要去重铸肉身了,我要无休无止地屠杀蛮夷,可我真的好难过。”
“经历那么多苦难,终于完成使命,可我还得继续战斗,每一次受伤又痊愈,我都在遭受万剐凌迟的酷刑,那种疼痛不能回忆。”
“没有你这封信,我不会来中原,等太平盛世来临,我一定下去责骂你。”
“你们真狠心啊,从小就告诉我要守护孤城寸土,要为民族脊梁而战,等我费劲千辛万苦做到了,你们却一个个撒手人寰,让我承受不断丧亲之痛,让我孤零零活着。”
沉寂了很久,顾长安再没开口。
突然。
“不过些许风霜。”他说。
声音很轻,但很有力,很肯定,仿佛每一个字都是从灵魂喷出来的血。
“走啦!”雾气离开了灵位,冷静得如同一潭微波不起的湖水。
他要去蛮国圣城。
既然要重铸肉身,单凭边境蛮卒远远不够,只能去圣城大开杀戒,也许会失败,但这是唯一的道路。
李挽安静站在不远处,看到雾气飘来,没有第一时间递出剑匣,颤声问道:
“你想去哪?”
顾长安沉默。
他不确定能不能成功重铸肉身,也就不给别人希望了,没有期望就不存在失落。
“谢谢你的陪伴。”他说完飘出英魂殿,雾气浅淡到平常人已经看不到了。
李挽心如刀绞,浑浑噩噩地跟了出去,悬空而起与雾并行。
她不知道会怎样,可还是想陪他多走一段,再多走一段,仿佛分别永远不会来临。
……
深夜,唐赵边境一座城池巍峨矗立,李挽手持剑匣站在城门,她答应顾长安只送到这里。
“你若还是觉得亏欠,就好好做个明君,你在金銮殿的一言一行,都能改变百姓的命运。”
顾长安嗓音不再虚弱,若是活着他还会回到孤城,家永远是家,但活着就会让蛮夷忌惮,就会给苍生百姓一份庇护。
李挽紧抿唇瓣,青丝散乱双眼红肿,“生前无人问津,死后也不想让任何人知道么?”
顾长安不再说话。
这时城头传来凌厉的呵斥声。
一个想要进城的老农扛着两包炭,被守将推搡出去。
卖炭翁跌倒在地,没有鞋子,拿破布在脚上裹,脚踝竟然爬满蛆虫。
“城内禁止卖炭,没收!”
刀疤脸的守将义正辞严,话语不容置疑,吩咐士卒夺走两包炭。
说完一脸寒意:
“起来!从哪来回哪里去!”
城外的行商见状心生怜悯,可畏惧兵威不敢伸张。
“我……我只有两包炭,我要给孙子买两只老母鸡,你看能不能别……?”卖炭翁大口喘息着,急得眼泪都出来了。
“数到三。”
守将拔起长刀。
卖炭翁面如死灰,只得做求饶状,不停念叨着不要炭了不要炭了。
“给你两文钱。”守将从腰间掏出两个铜板丢过去,一边教育卖炭翁:
“以后别再来卖炭了,这次就算了,下回吊在城门鞭打!”
“好,好……”卖炭翁捡过钱感动得想弯腰鞠躬,但可能腿很疼,颤抖着又坐在地上,最后踉踉跄跄离开。
李挽再难遏制暴怒,寒剑蓦然出鞘,就要直取守将首级。
顾长安为苍生黎庶付出了所能做到的一切,就是让他亲眼目睹百姓被欺压的场面吗?
突如其来的杀机,刀疤脸守将不寒而栗,剑未坠时就跪下求饶。
“安敢如此压榨百姓?是赋税既竭,不足以奉战士,还是自己贪婪所致?连老农两包炭都不放过,商扩可知你所为?”
李挽语调森森。
城外行商纷纷叫好,敢直呼赵帝名讳,身份想必不简单,定要惩处贪官虫豸!
“冤枉啊!”守将大汗淋漓,赶紧示意士卒将两包炭倾倒出来:
“是焦木。”
地上哪里的炭,分明只是一些烧断的木头。
“那老农早就疯了,是蛮狗在咱们赵国释放毒气,许多体弱多病的老人疯疯癫癫。”
“这位卖炭翁口中的孙子,早在前两天就被他生生砍死吃掉了。”
“我不放他进城,是害怕他被自己儿子儿媳报复,已经祖父食孙,不能再发生儿子弑父的人伦惨状了!”
守将因恐惧一口气说完,见悬在头顶的寒剑消失,他才痛心疾首道:
“这些蛮狗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以掠民屠民为战功,拉扯之下折磨咱们赵国老百姓。”
城外一片死寂。
行商从骇然到惊悚,最后变得麻木。
天不佑中原……
百姓何罪之有,至以老天如此?!
李挽神色黯然,低头看向剑匣,一颗心陡然坠入悬崖。
雾气没有了。
是悄悄离开了?
还是消亡……
行商陆续进城,唯独李挽孤寂地伫立在城外,默默地凝望天际,她久久伫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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