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艘摇橹木船有上下两层,上层是客舱,下层为货舱。客舱也有两间,一间主舱,一间客舱。橹也有两条,船头船尾各一条,可以东风西驰,西风东行,实乃“日行江淮三千里、风送南北第一舟”。当初李善仁买下这艘船,是为了帮助生意场上的朋友解燃眉之急而为,再者,李家大院紧靠河流,有了船方便往来生意,也可为不时之需,想不到很快就派上了用场。
渐渐地,大雾慢慢消散,但数丈之外仍白茫茫一片。鸟儿还在沉睡,只有船橹在浓湿的空气里“吱吱呀呀”地响着,船不紧不慢在水上行驶,仿佛置身于幻境,在梦中漫游。
一个时辰后,船已在运河上驶出十里地。船舱内,李善仁抚摸着手中的枪,寂然默坐,刚刚发生的一切,像梦中一般。这把枪是他的宝贝,当年江南兵工厂仿造出第一批手枪,将十把枪镀了金,编上号,盛以盒匣,呈送李大人备核,这把枪就是其中之一。那时候,李大人刚刚出访归国,因额头上吃了日本浪人一枪,在总布胡同府上休养,心中愤愤难平。见此枪精美绝伦,丝毫不比洋货差,心中出了一口恶气,不但装备给北洋水师,还给每一位于兵工厂有功人士颁发持枪证书,以资表彰。同治四年,那时李善仁才五岁,记得父亲用马车驮了一瓦坛李家生计银,不远千里去到上海,入股兵工厂。父亲说老佛爷允办兵工、兴建北洋水师“以绝洋人觊觎”,是一件于国于民的大好事,然因资金匮乏而搁置,多亏李大人振臂一呼,称朝廷有难,地方乡绅应积极为国解忧。地方乡绅果然群起响应,纷纷出资助办,这才解了兵工厂初期急需资金支持的燃眉之急。其后三十余年,兵工厂陆续造出火枪、火炮、毛瑟枪。到了庚子年,终于造出第一批自动手枪。那一日,受父亲所托,李善仁从上海取来这把手枪,叫老鲁搬出落地花架,置于后院靠墙处,请父亲退至十丈开外,小心翼翼地把手枪交到父亲手上。
这是一把镀了金的勃朗宁八英寸手枪,在阳光下金光闪闪。
“这是新式火铳么?这么小可打多远?”父亲有点失望。李善仁笑道:“这哪里是火铳,这是欧洲人的手枪。有上下两管,一枪打完一枪自动待发,从这里打到院外河边没有问题。”李善仁指向院墙窗格外百米开外的小河,胸有成竹地说。然后吩咐家丁取来一只铜手壶,置于花架之上,要父亲亲自试枪。
李善人指点父亲将枪弹上膛,瞄准铜手壶扣动扳机,只听“砰”的一声巨响,铜壶“咣当”弹到墙上,白灰糊的墙壁竟然撞出一个黑黝黝的瘪塘来。再看铜手壶已四分五裂,竟成了开花铜石榴。父亲被震得手臂发麻,两耳几乎失聪,不断惊呼,这撸子太厉害了,又不用上火药,这下洋人不敢再欺侮国人了!李善仁告诉父亲,非但不用上火药,还可以自动连发,父亲可以再打。父亲马上说,不打了,太硌手了,快快收起!这种杀人武器还是不要用到才好。李善仁小心翼翼接过手枪,擦拭干净,吹了吹,重新装入盒中。
如今父亲已经不在,这把枪和生计银一起传给了李善仁。李善仁手捧此枪,想着什么时候也将金相玉当作暖手铜壶一枪崩了。一旁李夫人见状,说了一句和他父亲同样的话:“且收起吧,杀人家什放在手中不吉利。”李善仁却说:“妇人之见!为了守护生计银,李家祖先不惜重金组建团练求自保,那还是在陆地上。现在我们在水上,还将一路南下。千里之途,危机丛生,有了这家伙才可放心。”说着,从衣袖里取出那方湖绿丝绢,系在枪把子上,“要时刻提防着才好。”
这丝绢不是二夫人的么?李夫人见着眼熟,奇怪二夫人的秽物怎么会在老爷兜里藏着?因问李善仁:“此不是二夫人的贴身香帕嘛,如何在老爷身上?”
李善仁说:“是我在先祖堂蒲团上拾得的,若有幸再见,我必将原物奉还。”夫人知道李善仁心中不快。这也难怪,换做任何别的汉子,都吞不下自己的女人跟别的男人跑了这口冤气。她想起刚才劝说李小娘子赶快离开李家大院时,李小娘子神色慌张的情景,原来李小娘子早已和金相玉做了一丘之貉。真乃知人知面不知心,可李小娘子是自己看中怂恿夫君娶进门的,心中百般恼恨。但是李夫人是个吃素念佛的信徒,极其宽宏大量,她劝李善仁说:“到那个时候,二夫人就只有死路一条,且不说缘在天定,份靠人为,佛家崇尚五戒十善,善待他人就是慈悲自己。走了就走了,哪里还会遇上呢。老爷你忘了,一日夫妻百日恩,今后遇见也当礼待才对。古言冤家宜解不宜结,难不成要冤冤相报?”一番话,说得李善仁心中宽舒了不少,想那李小娘子虽八面玲珑,深得李府上下宠爱,但做出如此丧失人伦之事,理应人神共愤,夫人却如此宽厚,也不知夫人受了她什么恩惠或者被她灌了什么迷魂汤,竟如此帮衬她,不觉也勾起昔日与李小娘子的恩爱之情,便不答话。
李夫人又说:“方才老爷说起路途遥远,安全最要紧。听说吴妈有个外甥,正值年轻力壮,为人忠厚老实,可使吴妈唤来船上差遣。别的人不敢使,吴妈是信得过的,且在船上帮扶摇橹,日后慢慢扶持他。”李善仁说:“夫人说得极是,当可使来。摇橹倒是不必尽快,如今北边风起云涌,东南拥地自保,不知情势如何,且慢慢行即可。”夫人不解地问:“你我急于奔命,为何又要慢慢而行?”李善仁说:“观天下大势,大清内忧外患、民生涂炭,军事外交,无一不败。如今连皇帝都弃京出逃,我等奈何?朝廷自顾不暇,纵然剿了‘红毛’,还会有‘黑毛’、‘白毛’揭竿再起。李大人已日暮西山,且负卖国罪名,民怨沸腾,我等只能婴城自保。现在北方处于纷乱之中,东南却繁华依旧,华洋贸易方兴未艾。尤其上海这个地方,我去过多次,自从西洋各国议准通商以来最为繁盛,交易流通,商贾辐辏,因此我欲一举南迁。但需等到时局稳定,假以时日,慢慢寻找一方安全乐土才可一劳永逸。”李夫人恍然大悟:“老爷深谋远虑,妾身如醍醐灌顶。且不说北方穷山恶水,连年战乱,气候也是南方的好,山清水秀是养人的好地方,北方哪里可比。只是可惜李家大院和那些田地毁于一旦。”
“李家大院是当初李大人将罚没康梁余党的房产、田地卖个人情给了先父,所费不多。况且现今存于娘子房中的银票,这样的宅院可置两处尚绰绰有余,何足惜矣!”
说起银票,李夫人忽然想起她心急慌忙之中从官皮箱抢出的那个银匣,看都没看就抱了出来,这时连忙从箱笼里取出银匣,打开一看,里面竟然空空如也,所存银票、财物不翼而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