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善仁心想自己在荒芜的海边煮盐,袁 都知道?据说袁 在革职归田期间,貌似远离政事,却耳目四通八达,没有什么事瞒得过他,今日面见,果然是一只笑面虎,实在令人惧怕。李善仁连忙诚惶诚恐跪下,磕头称罪:"回禀大人,此是小儿顽皮,偶尔发现东海紫潮可煮盐,在下想着不煮也是随波逐流而去,浪费可惜,故而筑坝取水。"
袁 正色道:"这是跟朝廷抢饭碗呀,这样的事连盛杏荪也不敢做呢!"
李善仁听了,又吓出一身冷汗,战战兢兢说道:"现今紫潮早已隐去,海水不能再煮盐了,前后仅有年余。在下鲁莽,全仗大人照应,望大人指教!"
袁 摆了摆手,这几天他心情大好,且李善仁所奉礼金丰厚,要不然绝不会放过他。这个李善仁身为南方兵工业金主,自恃朝廷有靠山,靠山倒了也不重新疏通。当初李大人治丧不见他露面也罢了,他上任总督,李大人手下哪一个不改投袁府门下?唯独这李善仁不见影踪,不免使人生疑,却原来在上海围海煮盐。官盐私营,该当何罪,想必李善仁是知晓的。不待袁 再次开口,李善仁赶快把家中遭遇一一呈述,诉述自己在逃难路上,连李大人逝世的事,也是事后才得知,要不怎会不赴京奔丧。袁 没想到有这样的事,谅李善仁不会胡编乱造,这才打消猜忌,愤然说道:"原来你曾遭遇家破人亡之变故,那个恶人可曾捉拿归案?"李善仁答道:"不知逃往何处,在下也未曾报案。多年过去,不知其踪。"袁 听闻李善仁一席话,知他因家中变故,才失聪至此,今天主动认罪,并奉上大礼,等于负荆请罪,心中隔阂去了大半。至于招他入股麾下军工一事,如今有他的把柄在手,不怕他不从,须待慢慢敲打,于是叹了一口气,轻描淡写地说了句:"歇了就好!私盐可不能碰,历朝历代,盐都是政府垄断买卖,碰了谁都救不了。回去以后,好好反思。"停了停,又假惺惺关切地说:"倘若获悉恶人行踪,可报官府捉拿,定不能让恶人逍遥法外。"李善仁唯唯诺诺,口称大人明镜高悬,朝廷栋梁,众望所归,将使社稷中兴,百姓安乐,天下太平。袁 微露喜色。
李善仁惶惶然借机告辞,回到广福,他依旧惊魂未定,仿佛死里逃生一般。这私盐的事,要是治起罪来,可是死罪,现今落了把柄在袁 手里,袁 今天不拿他治罪,不等于以后也不治罪于他。从此深居简出,谨慎度日,吩咐吴妈将姑苏捎来的稻麦、玉米以及棉花种子,在自家门前屋后播下,其余种子,散与乡邻,再养些鸡鸭猪鹅,自给自足,与世无争。
袁 回京复职,果然不负朝廷所望,亲率北洋军收复鄂州,清廷一片欢呼,袁 随即荣升内阁总理大臣。清廷期待他再接再厉,一举打过长江,取缔南京国民政府,谁知他却按兵不动,暗中给孙文发去电文议和。孙文顾虑到自己军事实力不是北洋军的对手,电称只要清帝退位、实行民选总统、建立共和政府就接受议和。袁 趁机提出,如果让他当大总统,一切都可以做到,孙文不顾立法院的极力反对,全盘接受袁 的条件。袁 在北京接到孙文的回电,马上一脚踢开末代皇帝溥仪,逼他自行退位,大清帝国终结。袁 一生没做过几件光明正大的事,这一件却是普天同庆,功彪史册的大好事。
雨后的天空,清明爽朗。沈老板家的沙船在广福码头靠岸,祥海、福生和赵大匆匆下船,踏上乌亮残缺的石板路,穿过破旧而繁华的小巷,经过广福茶馆。广福茶馆位于十字桥东,背靠洋泾河,每天清晨就开始熙熙攘攘热闹非凡,一直延续到午间才会歇息,然而今天已是下午,茶馆里仍非常热闹,缕缕茶香中交谈声、招呼声、咳嗽声、跑堂的叫喊声、茶客扯开嗓子的争论声和壶水鼎沸时发出的"咕噜咕噜"声交织在一起,老远就能听见。和往常不一样的是,茶馆门面被一顶破旧的蓬帐遮去一半。这张斜撑的蓬帐是东邻剃头店支起来的,蓬帐很大,剃头店店面不够大,帐篷一边搭到茶馆,一边搭到面馆,店老板们都没有意见,因为他们高兴,剃头店老板在帐篷下摆摊剪辫子。蓬帐下放着一张方凳,剃头店老板亲自手拿剪子"咔嚓咔嚓"空剪,吆喝道:"来,来,来,剪辫子送肉面啦!"他身旁的地面上,已经堆起一堆长长短短的辫子,一张桌子上,摆着七八碗热气腾腾的麦面,每碗面碗里都搭着一块大肉,面汤里浮着青葱,香味四溢,面馆老板还在不断地端面出来,茶馆也是免费喝茶。原来,是剃头店和茶馆、面馆联合起来替革命军宣传剪辫子。
祥海和福生在公学读完三年小学,来年即将升入中学,因时局动荡,今天不是礼拜天,学校也放假,他们搭乘福生家的沙船回广福。船走走停停,花了一整天才从城里来到乡下,一路上,两岸到处有剪辫子的人,身穿军服的革命军士兵在农户家里进进出出,挥舞剪刀剪辫子。被硬按在板凳上强行剪去辫子的人面如死灰,发出杀猪般的嚎叫;自愿剪辫子的则舞动剪下的辫子弹冠相庆。船行经蕴藻浜桥下,祥海见桥上两边石柱都贴有民国告示,请求船工在此稍停,他上岸察看告示。告示大意是说:满清皇帝业已退位,中华民国已经成立数月,国家奉行三民主义,一切由民做主,不应当再拖着象征清朝政府的辫子了,工、农、兵、学、商,一律都要剪去辫子云云。另一边石柱上贴的是《剪辫令》,祥海揭下《剪辫令》掖在怀里,回到船上扬了扬手中的布告说:"我们也剪了吧!学校不是要我们回家把辫子剪了吗?"赵大拍双手赞成,马上去拿剪刀,福生却说:"还是回到广福看情形再说,要剪也要回到广福镇上剪,辫子剪了安不上,万一世道变回来,虽说不至于杀头,但还是谨慎一点的好。"福生虽比赵大小十几岁,但比祥海年长三岁,生性老成稳重,不像祥海那样容易冲动。祥海想想不无道理,毕竟在船上待了一整天,俗话说洞中一日世上千年,看样子世道是变了,但不知究竟变成怎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