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拆墙筑路以后,原本在城外的十六铺已今非昔比,码头、市场、酒库、军营、官署、儒塾、佛仙宫馆、商号繁多,马路两边竖起电线杆,都装了电灯,即使现在到了晚上,也是灯火辉煌,店家都还没有关门。居民一到傍晚都纷纷去租界购物、看灯,而城内即使是堂堂道台衙门外那条路,路灯还都是人工点燃的老式油灯,这个时候道台衙门和各家店铺都隐没在一片鬼火似的暗淡光线下,一遇刮风下雨路灯摇弋熄灭,让人倍觉凄凉。现在说起进城,那就是进租界,去城里反而要冠个"老"字才可区分是去老城厢。
祥海和赵大走累了,在十六铺码头台阶上坐下休息,眼前是一座高耸入天的气象信号塔。祥海仰望塔顶说:"不好,明天有大风大雨。"赵大奇怪地问道:"现在和风徐徐,明日哪里会有风雨?"祥海指着塔顶黑白两颗球说:"你看黑球降落了,就是预告将有大风大雨,如果明天因暴风雨翻掉几条船,死掉几个人,沙船的股票就会大跌,棉花就会大涨。"赵大不解地问:"好端端的为什么盼望天翻地覆人死船翻?"他觉得自从祥海兄弟做起股票交易以来,常常是突发异想"不怀好意"。祥海解释说:"你想,船老板翻了一条船,即使有一百艘船的盈利也抵不过一条船的本钱,说不定以前年份的盈余都会亏光,谁还买他家股票?没人买他家股票,有他家股票的也都抢着低价卖掉,股票价钱必然大跌。棉花正好相反,遇上恶劣天气,棉花收不上来,大家抢着买,股票当然水涨船高了。"赵大听祥海说的似乎很有道理,但仍然一头雾水,问祥海道:"即使沙船股票跌得分文不值,跌光了,没人买,你就让它跌,干嘛要整天念着他?"祥海说:"我就买他家股票啊,说不定船老板从银号里借到钱,添置更先进更快速的船只,比别人家的船跑得快又安全,生意越来越好,股票价钱不就又会涨了?"赵大说:"说不定的事,想他干嘛,我只是在想,买的是一张纸,如何变成钱。人家说,上海十里洋场,一纸值千金,难道真是这样。"说话间,海关大楼的自鸣钟"当当当"地敲了起来,两人不知道自鸣钟到底响了几下,只见一个红巾缠头的大胡子印度*走过来朝他俩喊话:"喂!中国人,宵禁了!你们还坐在这里干吗!"祥海这才发现,刚才还灯火辉煌的十六铺,现在已经一片黑暗,商家也已经打烊。原先,租界和"公家公园"一样,不允许华人进入,后来见华人进入租界做买卖,洋人有利可图,就允许华人夜晚九点前可以进入租界,九点后实行宵禁,以防华洋杂居引起纠纷。刚刚自鸣钟已敲过九响,"红头*"走过来,不容分说,将两人扭送进了巡捕房。
牢房里,赵大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对祥海说:"要买就买沈老板家的股票,沈李两家亲如一家,到时候娶她女儿为妻,他家有船翻了,丈人会不及早告知我们?我们可以抢先一步卖掉股票,就不会亏钱。如果他家买了新船,赚了大钱,我们第一个知道,预先买进坐等疯涨,不就发洋财了?"祥海听了目瞪口呆,说赵大真是天才,亏他想得出通风报信的事来,但是这样做是犯法的,犯法的事不能做,否则一辈子在牢里别想出去。又拿赵大寻开心道:"是不是看上沈姑娘了?"将赵大说急了,要扯祥海嘴巴,闹出动静来,看守走过来拿警棍敲打牢门:"干什么呢!坐牢还这么开心,不想出去了是吗?"两人这才安静。看守走开后,赵大悄悄问祥海,要是有了钱最想做什么事?祥海说要造房子,造好多好多房子,让中国老百姓居住。祥海问赵大有了钱想做什么,赵大说,等他有了钱,就要造中国人自己的"公家花园",让中国人随便出入,外国人不得入内。
两人在巡捕房蹲了一夜,翌日走出巡捕房,果然风雨交加,连忙跑进"大世界"去躲雨。"大世界"是中国人自己造的大众游乐场,两人第一次走进"大世界",初见哈哈镜,被逗得乐不可支,笑到直不起身。从此以后,祥海没事白天就去大世界玩乐,晚上去"百乐门"舞厅跳舞。赵大替祥海担忧,这哈哈镜、西洋镜头一回看,觉得稀奇古怪,多看了也就这么回事,谁都知道"大世界"的"无裆裤子"、"*体皇后"才是重头戏。这百乐门更是和舞女搂搂抱抱揩油去的。赵大觉得祥海变了,十分担心祥海在股市里跌跟头亏了钱,或者和舞女弄出点事来,他这个跟班的不好向老爷交代。白天他要念书,顾不了许多,晚上放学后,要去街边摆摊卖五金洋火、百种杂货,也不在祥海身边,不管祥海做什么,眼不见为净,他不知道祥海蹲过一夜班房后已悟到商机。
祥海每天晚上往百乐门跑,看到上海街头晚上的生意大大好过白天,特别是宵禁以后,更是灯红酒绿生意兴隆,如果能在租界里留宿,就可以赚到大钱。祥海想起他在圣依纳爵公学的洋文老师史密斯,是个中国通,在上海神通广大。他找到史密斯,要以史密斯的名义在租界里租一间门面,经营一爿酒行,专做从百乐门晚归的舞客生意。史密斯很是看重祥海这个中国学生,祥海如此这般向史密斯一说,史密斯表示可行,还说做酒吧生意,一间不够,当即替祥海在宁波路上租下两间门面房。那一带的门面房相当紧俏,中国人根本无法染指,顶多租到弄堂里的房子,在弄堂里做生意。史密斯利用他的人脉,一下给祥海租下两间街面房,那是多大的面子。祥海欣喜若狂,一间转租赚差价,一间开起一家半中半洋的摩登酒行。酒行前店后工场,白天雇人经营酒业,允许堂吃,兼卖国酒和洋酒,店堂里设西式吧台,摆开四张高脚凳,晚上经营酒吧。另雇人在店后酿乡土米酒,酿出的米酒拿到店堂里卖,一时间生意兴隆。阁楼上做居所,不再借住亭子间。
不久,赵大读书毕业,也不再摆摊,一心帮扶祥海打理酒吧,和祥海一起挤在阁楼里住。自此之后,虽然宵禁时间到,他们也不用再提心吊胆地怕被捉去蹲班房,只要说自己在租界帮洋人打工就万事大吉。祥海和赵大跑去退租,房东用奇怪的眼神望着祥海说:"你这小伙子,嘴上没毛,办事不牢,说好要租一年的,怎么只租了半年就要退?这样退房是要没收押金的。"祥海拿出学生证,说自己已在城里打工,在城外住有诸多不便,恳求房东高抬贵手,说租界房子如何紧俏,江浙豪绅争先恐后哄抢,未等油漆干燥就要住进去。赵大也拿出学生证说,昨天还有人上门要以他两倍的价钱租这亭子间,房东的房子就像大家闺秀,哪个不抢着要,他们是迫不得已才退租的。房东见赵大年纪这么大,还在读夜校,已是心生敬意,又见他们言辞恳切,又恰到好处地溜须拍马,房东心花怒放,再说房子租金一日三跳,不怕租不出去,居然分文不少退了他的押金。祥海洋洋得意,拖起赵大到"大世界"去看脱衣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