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大一直有一种担忧,担忧祥海学了洋文,吃过洋面包,跟洋人做生意,虽头脑精明,毕竟涉世尚浅,会不会唯洋人是从,成为洋奴才。然而今天,祥海的一番话,使他完全打消了对祥海原有的顾虑。祥海办事有礼有节,做事风格和他父亲一样不急不躁,他可以放着稳赚不赔的房产生意不做,却尊自己为大哥,和自己一起脚踏实地辛苦创业,只做中国人自己的事,是个重情重义,志在高远做大事的人。
祥海却告诉赵大,这是老父的意思。赵大感激涕零,紧紧掰住祥海肩膀说:"老爷是我再生父母,你视我手足同胞,此生何以为报!"
然而,祥海虽精明,总归涉世不深。上海十里洋场,是冒险家的天堂,他的过于谨慎,以致错失良机。军阀混战只造成京城频繁换总理,却一点也阻挡不了上海日渐成为远东第一大都市的步伐。仅仅两年,上海的房价日长夜大,翻了何止千万倍,简直比卖YP、军火还赚钱,祥海十分后悔。
农历己未年新年伊始,股市突发一桩交易员营私舞弊案,引起股市震荡,一场股灾悄然而至,交易所史无前例地紧急关闭。受到损害的股东愤愤不平,联合起来起诉交易所操控股市。公共公廨立刻立案调查,不久查明系交易员侵入客户账户私下抛售客户账户中股票,套利后转移资金,意图他谋所致,案发后交易员吞服鸦片自杀。受此案连累,众多股东无法按约偿还贷款,被迫平仓,纷纷抛售名下财产,又引发房地产价格跳楼。
祥海觉得机会来了,租下车行一个月的包车,叫老蔡天天拉着他去工部局,打听地产行情。又拉着他到马路上跑,看有没有地产商在低价抛售地产。然而,看到的要么是不差钱的地主金贵惜售,要么就是看不上眼的烂泥贱地。这天,他叫老蔡拉着他沿黄浦滩朝十六铺走去,一辆洋汽车跟了他半天,大概嫌他走得慢,揿响喇叭要超车,祥海蹬了蹬踏脚板,示意老蔡靠边,让洋车先过。这是一辆豪华的厢式车,车里坐的是一位百无聊赖的贵妇人,她摇下车窗将珠光宝气的头衩和镶金戴玉的手臂伸出车窗外,手指上夹着一支长长细细的香烟,从车窗里飘出一缕青烟,是坐车来兜风的。洋车过去后,祥海闻到一阵阵羊膻味,回头一看,原来是车后跟了一群羊,连忙叫老蔡靠边停车,让羊先走,于是羊群又跟到洋车屁股后面去了。贵妇人只好将手臂缩回去,摇上车窗,加大马力开走,祥海不怀好意地笑了。
就在这个时候,一位身穿旗袍的时髦女子,踩着高跟鞋被一位先生搀扶着过马路,女子款款走来,没有看到地上有一坨羊屎。祥海正要张口提醒,女子已一脚踩到,高跟鞋的铁钉踩在羊屎上一滑,扭到脚踝,忽地尖叫起来。祥海正要笑出声,女子抬起头,目光朝祥海扫过来,祥海见她模样十分俊俏:一对双眼皮,嵌在一张腮骨圆润的瓜子脸上,小巧的嘴巴旁边有一颗美人痣。身材高挑,走起路来婀娜多姿,是他来到上海所见最漂亮的摩登女。只见摩登女白了祥海一眼,抬起一条裸露在旗袍外的腿,手臂吊在梳着小分头的男子脖子上不肯再迈步,小分头只好搂着摩登女细腰把她抱过马路,摩登女身上的紧身旗袍将她的身材包裹得凹凸有致。祥海看得两眼发直,合不拢嘴,痴痴地望着摩登女在小分头怀抱里扭扭捏捏地走过马路。没想老蔡被脚下一块石头绊了一个趔趄,差点将灵魂出窍的祥海从车上颠落,等他坐稳了抬头再看时,摩登女已不见身影。
第二天,祥海吩咐老蔡再去江边走一遭,路过昨天摩登女踩到羊屎的地方,祥海左顾右盼,期盼可以再次遇见摩登女,一饱眼福,然而今天是礼拜天,马路上出奇地清静,没有行人,没有洋车,也没有羊群。祥海按下悸动的心,吩咐老蔡转去横马路看看,黄包车从大马路到四马路依次拉过去。大马路从东到西,吃食百货商铺栉比鳞次,根本没有闲地,过了红木马路,已是荒郊野地,田野里可以看到农夫在务农,地价却不便宜,也要七、八万银元,祥海看不上。二马路上银号独占鳌头、酒肆茶楼成市,有"东方华尔街"之称,土地金贵。三马路是有名的报业街,报馆独多,虽有少许空地,祥海都看不中。最后来到四马路,四马路在光绪三十年前还是一条河浜,现在填河筑路,高楼平地而起,弄堂星罗棋布,成了一条文化街,也是一条被人熟知的风月街,这一头窑堂聚集,那一头书馆聚集。工部局那边有一大片空地,已被工部局占去,正在起新楼,过了工部局,商铺渐渐多了起来。商铺旁的弄堂里暗藏玄机,风月街的风月全藏在弄堂里。一到晚上,这里明里站街的娼妓和暗中招手的楼凤,一个个都搔头弄姿忸怩作态,用又含蓄妩媚的眼神望着过往的每一个男人。在这些站街的女人眼里,来这里的男人就是来寻花问柳的,上至政府官员,下到书生百姓,没有一个男人不喜欢女人,所以,她们的眼神一律都是赤*的,暧昧而*情。
那些文人骚客偏偏都喜欢这里,即使无心风月,看一下风情也是好的。祥海叫老蔡去工部局门口歇息,他要下地走走,老蔡应声走开,祥海往前慢慢踱去,前面就到了会乐里。这条街论风花雪月,名气最响的就是会乐里。那一年北洋水师提督大人来到上海,指定要到会乐里,拜见"花国总理",听堂会、吃花酒。不想惊动了记者,记者闻风而至,迅速写就妙文,送到不远的报馆,报馆马上就出"号外",会乐里因此盛极一时。此刻,大概因为白天的缘故,会乐里弄堂口只站着一位女子,见祥海探头探脑走过来,就把他叫住:"先生!过来!"祥海朝女子望去,女子旗袍裹身,从开到腰部的叉处迈步,袅袅娜娜地靠过来,声音轻得像蚊子飞过,嘴边一颗美人痣十分醒目:"先生!来歇歇呀!"祥海心头一热,眼前的女子不就是昨天在黄埔滩上遇见过的摩登女吗?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莫非这女子也认出了自己?"祥海怦然心动,自作多情地想着,身不由己随女子从拱券形牌坊似的弄口走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