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长莫有点想笑,停步转身,酒楼几人皆望向门口,黢黑少年,白衣如云,扑面而至。
少年衣服还有没干透的水渍,想来是冒雨奔来。这小子,还是这么冒冒失失。
苏长莫和唐英之间,一片梧桐叶,也是御风而至。
众人看了看少年楚玄桌前的梧桐叶,又看了看苏长莫眼前的叶子,酒客们眼神玩味,苏长莫和小二们则是一阵惊恐。
唐英一眼瞧见苏长莫安然无事,酒楼也是完好如初,稍稍松了口气,擦了把额头汗水,从苍桐山听到酒楼门前有人横刀找事,一路跑到这儿,实在也是累得够呛。
顺手捡起地上叶子咬在嘴上,迈着极大的八字步,一脚踩在楚玄所坐的凳子上,扫视了眼两桌客人:“就是你们找事?那带刀的呢?是哪个?”
无人应声,几人神色各异,少年楚玄紧紧盯着唐英嘴中的叶子,金发男子眼中的不耐烦显而易见,白眉男子和那老者,眼神明灭不定,似是有所思虑,而那少年白杨,眼中神采飞扬,满满的佩服。
苏长莫有些惊慌,上前一把将唐英从凳子上拽下来,小声道:“走了走了,带刀的走了。”
“啊。”唐英一声惊呼,脸涨得通红,咬着腮帮子低声道:“大爷的,那你不早说。”
被拖着走了两步,少年回头笑道:“不好意思,认错人了,打扰打扰,各位喝好喝好。”
少年回过头又问道:“到底咋回事?”
“一带刀少年和那紫衣少年比试什么高低,站了三四个时辰,挥了两刀,说是输了,就走了,没……”苏长莫话没说完,就被甩开。
“我就知道你们不是什么好东西,个个贼眉鼠目,比个狗屁的高低,有能耐去山顶打啊,那儿风光好,看的人多,风也不大,闪不着你们的小蛮腰,在这儿显什么能耐!”一听有那紫衣少年,唐英指着两桌几人,骂骂咧咧。
那白眉男子似有笑意,紫衣少年起身刚欲说话,唐英就被苏长莫一把拽了个趔趄,拉向柜台处,楚玄摇了摇头,又悄然坐下。
苏长莫急急忙忙说了说前应后果,谁成想唐英眼睛瞪的更圆,从嘴中拿出叶子,一脸不可思议道:“就为这么个破玩意儿?站了三四个时辰?脑子小时候被驴踢了吧!”
苏长莫一个劲地使眼色,恨不得缝上这小子的嘴,你可别在这惹了这几位,咱镇里可都是熟人,没人惹你,这可都是不知跟脚的外乡人,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别到时候你爹护不住,官家也没用,那可就是吃了哑巴亏了。
黑小子自己倒是越说越来劲,搬了个凳子坐在柜台前,正对着那两桌,目不转睛的盯着,“我看谁今儿个还敢闹事,俗话说强龙难压地头蛇,也不打听打听我唐大爷的名号。”苏长莫一愣,这小子,倒是不傻。
苏长莫见拦不住,便站在一旁,尽量看着点。没想到倒是那白眉男子第一个接话:“你叫唐英?”
“唐英,唐大爷!”少年翘着二郎腿,重新将叶子咬在嘴里,下巴微抬,像是故意给人看一样。
“我叫龙方。”白眉男子第二次主动说出姓名。
“管你叫啥,虫方也无所谓,除了别在这儿闹事,爱啥啥!”少年语气,极尽挑衅。
男子倒也不怒,缓声道:“你想修仙吗?”
酒楼众人,如遭雷击,瞠目结舌。
这人,傻子?疯子?不像啊!
唐英早已在凳子上笑的前俯后仰,“修仙,修你先人个修仙!你也是说书的?我说怎么跟老陈头长得一样丑!”
自称龙方的男子转正身子,正对着唐英,面无表情,在少年大笑中缓缓开口,“这天地,分四海七洲,凡人之上,有仙人,问道长生,不巧,我就是你那说书先生说的天上仙人。”
酒楼内,少年笑声渐无,苏长莫站在少年身后,一手扶住少年肩头,神色戒备,心中震惊不已,酒楼小二,或擦桌状,或迈步状,皆如静止,佁然不动。
唐英探身,盯着男子,颤声道:“然后呢?”
男子似是达到想要的目的,笑道:“天下能胜我者,不多,随我修行,我能给你一切,助你登天。”
“为什么是我?”唐英有些疑惑。
男子转头看着窗外,“你们这小镇,命好,是这万年来的最后一次天选之地,所以你们很多人都是修行种子,天选之子,不过依旧有高有低,而你,我看得上!”声如钟鼎,一锤定音。
“矿脉是小,掩人耳目,道种气运是大,天下逐鹿,坐地收割。你我能相遇,亦是机缘,所以老夫才直接向你道明,我不像其他人,使那些冠冕堂皇的腌臜手段。你也不用急着答复,有的是时间,等你长够了见识,再聊。”
两个少年心中早已是惊涛骇浪,却还要佯装镇定,板着脸,一言不发,男子目光,从始至终未曾看苏长莫一眼。
男子说完便直接回到座位,举杯喝酒,心情似是极好。
楚玄心间疑惑道:“老祖,那人真是身负气运的大道种子?”
“做好你自己,有时见了太高的山,却搞得自己反而没了登山的心气儿,人啊,总是聪明反被聪明误。”
“老祖教诲的是。”少年收起桌上树叶,心间刚刚升起的一丝杀气,连根拔起,了无痕迹。
两个少年回到后堂仍是心有余悸。
“真有神仙?”
“不知道。”
“真是神仙?”
“不知道。”
“我真是天才?”
“滚!”
两个少年靠墙而坐,说着说着便笑了起来,咋个感觉这么好笑呢!
唐英扯了扯衣领,“不管那人说的是不是真的,小镇看来是真不太平了,你跟我去我家住吧,等过了这段时间再说,没我你哪对付得了这些人。”
苏长莫笑着摇了摇头,“不能留老拐叔一个人在这儿,没事的,处理的来。”
唐英也没强求,自己最清楚不过这个平日里啥事都好说的人,在有些事上,有多固执,他知道,也听得出来。
唐英枕着双手,悠悠道:“你说人要是真能成了长生不死的神仙,那得多逍遥,上天入地,无所不能,得有多少女子喜欢啊!我要成了神仙,一定娶他个十个八个的,修个比这小镇还大的宅子,两座,你一个我一个,然后我给你也娶十七八个,不乐意来的,就他娘抢过来,成天喝着小酒,潇洒,实在潇洒。”
苏长莫瞧着吧唧着嘴,满脸贱笑的少年,一巴掌拍在大腿上,“醒醒吧你,该吃晚饭了,我这儿可给你没备饭。”
唐英故作夸张的张牙咧嘴,“你好狠的心”
苏长莫起身,几位客官的菜应该上了,也不知吃完了没,去帮着收拾收拾桌子,今儿个事太多,自己啥都没干可不行啊。
唐英搂着苏长莫奸笑道:“走走走,咱再去问问,就当听听故事,看看那些仙人儿的能耐”说着便向酒桌走去。
那紫衣少年三人已经不在,苏长莫看了眼二楼,该是去休息了。
唐英见没人,又开始嘀嘀咕咕:“骗完人拍屁股就走,不嫌害臊,怕了你唐大爷就直说嘛,还跟我玩顾左右而言其他,聊个狗屁的仙人,你爹的仙人!下次逮着你,非扒你层皮不可!”
苏长莫站在身后一言不发,没一点要告诉少年那三人就住在酒楼的意思,不然,这家伙非得追到人屋里去不可,这孩子,是真的对那些话上心了。
“走了走了,再有事让人赶紧告诉我。”唐英摆手,向外走去。
唐英走到门口,瞥见那白衣少年和老人还在,一个箭步又窜到少年身旁,喜笑颜开道:“你和那三人,一起的?”
少年盯着这个一样穿着白衣的小镇少年:“不是。”
“认识?”
“不认识?”
少年略有失望,试探问道:“那白眉老儿说的话,你听见了?”
“嗯。”
“都是真的?”
“嗯。”
唐英有些意外,嗤笑一声,再次仔细瞧了瞧被自己压着肩头的少年:“你也是那仙人?”
“算是。”
少年言语简洁,言辞真诚。
唐英差点笑出声,努力憋着嘴,拍了拍少年头顶,“好样的!”
苏长莫一脸嫌弃的看着唐英,少年自己终是没忍住笑出了声,“走了走了,这世道,骗子多啊,年龄也是变小了,人心不古,人心不古啊!”
梧桐叶在少年嘴边,已被不知不觉吃了大半,白衣少年看的一阵肉痛!
苏长莫看着那还没自己高,口气比天大的雪白背影,心间略感心酸,看着没心没肺,天不怕地不怕的少年,那点胆子,其实比着黄豆大不了多少。
两人熟识后的第二年重阳,少年和父亲赌气,没和家里人登高,一路尾随着苏长莫到了北山,远远瞧见了苏长莫跪在那石碑前,少年便远远走开,自己逛着逛着便到了碑林,
苏长莫当日只听得一阵尖叫,撕心裂肺,等他找到碑林看见黢黑少年时,唐英早已蜷缩一团,满脸泪水,在其背后,一道模糊不清的黑影,如火如烟,在少年头顶萦绕盘旋。
苏长莫一把将少年搂在怀中,压在身下,厉声道:“要吃就吃我,别动他。”两个少年,满头大汗,浑身颤栗。
良久,苏长莫抬头,周遭空无一物,唐英死死抱着胳膊不撒手,就那么吊在苏长莫身上一直到山下,还不停的念叨着:“他把我的魂吸走了,他把我白色的魂吸走了,我看见了。”
苏长莫虽不知所以,但隐隐觉得应该是林子太深,他两花了眼,真要是什么邪祟,哪里放得过他们。
只是那日之后,好长一段时间,唐英便日日来趟酒楼,嚷嚷着两人要上香磕头,杀鸡喝血,学那说书先生嘴里的英雄儿女,做生死兄弟,苏长莫东躲西藏,无可奈何。
磨了好几个月,慢慢不再提,但仍是基本每年说个一两次,直到现在,还是如此。
也是从那之后,少年便事事挡在苏长莫身前,成了小镇霸王。
那白衣少年和老者吃完仍在喝酒,两个人看着都没说话,只是眼神时有接触。
月挂枝头,苏长莫有些出神,天上原来有神仙!真有神仙?
老者突然招了招手示意添酒,苏长莫拿酒起身,白衣少年见苏长莫走进,起身作揖道:“我叫白杨,来自北玄,今日多有打扰了,抱歉。”
苏长莫紧了两步,将酒坛放在桌上,作揖回礼道:“苏长莫,酒楼小二,公子言重了。”
少年白杨倒也不做作,拉着苏长莫坦然落座,苏长莫心里觉得有些好笑,自己一个打杂的小二,今儿倒是像那文人雅士般时不时的作揖,外面人,就是讲究,幸亏自己偷偷学了,不然,多丢人。
老人自饮自酌,看了眼苏长莫,一脸慈祥道:“多大了?”
“十一了。”苏长莫拱手道。
“本地的孩子?”
“是的老先生。”
“你那朋友也是本地的?”
苏长莫低头蹙眉,有些警觉。
老者哈哈一笑:“无妨无妨,不用紧张,闲聊罢了。”
苏畅莫一声苦笑。
老人少年都有一句没一句的和苏长莫闲聊,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过了良久,老人拍了拍屁股,摇晃起身:“睡了睡了,今儿这酒喝的,高兴!”
苏长莫想扶着老人去二楼客房,老人挺了挺腰,豪气干云:“这点酒,毛毛雨,告诉我哪个房间就好。”苏长莫只得作罢,遥遥指了下。
“想不想跟你那朋友一样,做个修仙之人?”老人走着走着突然回头盯着苏长莫。
“我……”苏长莫有些慌张,不知如何作答,吞吞吐吐道:“先生……说笑了”答非所问,避重就轻。
老人转身到:“最近不太平,那人话不假,这几日别出门,小心为妙。客从天上来,有人绝处逢生,有人必死无疑,没有别人做天上人的命,就早早做好泥中行的鞋。”
苏长莫听的云里雾里,但依旧弯腰行礼,看着少年白杨扶着老者进了客房。
酒楼里只剩苏长莫和楚兴,有点冷清,两人收了桌椅板凳,关了门,回了二楼房间。
二楼客房,老者看着少年白杨:“为什么不与那姓唐的大道种子多言语几句,反而和那天资凡凡的少年甚是亲近?非要让我多问那么一句,即使你把他拉上这条路,又能走多远呢?”
白衣少年笑道:“我觉得和那少年更加亲近些。”
“亲近?”老人略显诧异,难道是自己看走了眼?
眼前少年的天资他最清楚不过,这句简单的“亲近”,看来大有玄妙。
还有那看着就和那少年关系不赖的青衣男子,他看不透,要不就真是傻大粗,要不就是那些天外人。不然,那龙方定是不会白白被那般戏弄,那老东西什么德行,老人心知肚明。
苏长莫躺在床上,心间千头万绪,今儿的事,太多,太离奇,一时有点消化不了。
那名字听着就欠打的“达歌”,那些真真假假的父亲旧事,那些无论真假,瞧着就风姿卓绝的少年们,那此生未见的出刀,还有那男子对唐英霸道的许诺,那慈祥老人的劝告。
神奇,又让人有些害怕。
最近这门是尽量别出了,这么多稀奇古怪的事,肯定得乱一阵。
做那仙人应该要走好远吧,也不知道唐英受不受得了苦,会不会被欺负,这些人,好像脾气都有些古怪。
那老人的话,少年其实是有答案的,羡慕是羡慕的,也是想的,不过,还要年年给爹娘扫墓呢,所以,那都是小事。
做了仙人是不是就能见着爹娘了?
明月如霜,思绪缥缈,少年渐渐入睡
酒楼窗外,小镇风起,天上云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