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这是何意?”浊月困惑的看着我道,“清者自清,脏水是他们泼到您身上的,难道您还能亲自去东西市的街头巷尾,和那些浑人一个个掰扯清楚吗?”
“浑人自不必理会,但是我适才的话却并不是浑话。”我嘴角一扬,对浊月眉飞色舞道,“侯爷一早与我商议过的,待我诸事料理妥当,便要为你赎身,再亲自为你介绍一个朝中显赫家境殷实的大员为干爹。届时有了好名分,自然就会有好夫婿上门求亲啊!”
“才正经了多一会儿,您又来打趣我!”浊月气得在凳子上跳脚,“我才不要什么好名分好夫婿,侯爷待我恩重如山,我一辈子便是这侯府的人,又岂能忘了根本!倒是姑娘近日愈发奇怪,想是多嫌了奴婢,想着法子赶奴婢走呢!”
“这是哪里的话,我也是想着姑娘家都想有个好归宿,便求侯爷赏个恩典罢了。”我见浊月像是有些真恼,少不得软语劝道,“好了好了,原是我的不是,没有顾及你的感受。其实侯爷虽这么说了,将来真有那么一天,也要你点了头才行啊。何况你如今年纪尚小,哪里立时三刻便要出府了呢?”
“还说出府!就算姑娘舍得奴婢,奴婢也舍不得姑娘和侯府啊!”浊月站起身来,脸色愈发红得发烫。“姑娘您不明白,这为奴为婢的辛苦,本不在身份上。主子是天,主子若是个不好相与的,奴婢身份再尊贵又能如何!奴婢无福,却也惜福,说无福,是因为奴婢没能托生个好人家,就算将来大了,拜父择婿,那也是要折寿数的。至于惜福,侯爷怜悯恤下,奴婢自问能入侯府,实在三生有幸,而自从姑娘来了以后,奴婢的日子过得更是愈发有了盼头。跟了您这样的主子,奴婢愿意伺候一辈子!这句话奴婢之前说过,现在也不会改口,就算到了将来奴婢成年,三十四十人老珠黄,奴婢也照样愿意伺候姑娘,照样可以把这句话说一辈子!”
我一时有些怔住,扳着钢条的手颤抖不止。
浊月的脸上红一块白一块,一双眼睛睁得滚圆闪烁着泪光注视着我。看着她又急又怒又舍不得真的对我生气的样子,我无端想起了和水晴在一起的时光。
水情就是这样,她总有能力一边说着为了我好一边做出让我气恼不已的事情,然而生气过后,我又总是不由自主的想起她的好,意识到无论表达的方式是对是错,她都是毫无疑问真真正正爱护着我的。
想到这里,心里不免又是一阵酸楚,或许我现在正在成为第二个水晴,我最大的错误,并不是私自为浊月做出自以为对她好的决定,而是在日常的点点滴滴中,潜移默化的在这个女孩心中种下了依赖我的种子。
“浊月,我明白你的心思。或许我和侯爷私自决定你的将来确实欠妥,但那是因为,我们都觉得你值得拥有更好的生活。”我再度将浊月拉回身旁坐下,平心静气的抚着她起伏剧烈的背脊道,“其实,你应该很了解我的性子,荣华富贵我并不看重,所以我想给你的也并不是尊贵的身份和优渥的生活,我只是希望你能拥有自己选择未来的路的机会。在这个皇权社会,对一个奴仆而言,她所能得到的最大幸福,也许就是主子的信任和厚待。可是浊月,你知道吗,当你把自己的人生寄托在别人对你的怜悯和恩恤上的时候,你就已经失去了独自认清前路方向的能力。你对侯府,包括对我的依赖,其实都并不牢靠,它们都不足以支撑你一辈子的幸福和快乐啊!”
“姑娘…您的话奴婢不明白。”浊月似懂非懂道,“自小被姐姐带大,奴婢便依靠着姐姐。后来奴婢被卖进侯府,奴婢便依靠着侯爷……奴婢只是个女子,没念过书,所以没出息也没本事。您说的什么依赖奴婢不懂得,奴婢只知道这些都是自己的念想,只有每日想着你们,向着你们,奴婢才有盼头,才有生活下去的意义啊!”
“那么浊月,我这样问。如果有一天,蠡府倒了,我和侯爷都死了,你家乡的姐姐也寻不着了,你要怎么办呢?”
“你们…”浊月对我瞪大的眼睛有一瞬的失神,随即她嗤笑一声,轻轻的摇了摇脑袋,“不会的,姑娘唬奴婢呢,这怎么可能……”
“我说如果,如果有一天这些事都发生了呢?”
浊月见我神色严肃,脸上的讪笑也渐渐褪了下去。她手上一圈圈搅着裙带,良久方抬起头,展颜轻松道:“若真有这么一天,奴婢便索性也抹了脖子,下地府继续伺候姑娘便是。横竖侯府散了,殉主也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我死你就跟着死,这不是依赖是什么?”我抓住浊月的肩膀摇了摇认真道,“浊月你要记住,一个人在任何时候,都不能为了任何其他人做任何伤害自己的事,殉主什么的,更是想都不要再想。你虽然是奴婢,但也是一个独立鲜活的生命,你的父母生下了你,可不是叫你随随便便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的!”
“奴婢的父母生下了奴婢…可奴婢如今不还是一个奴婢,就算他们舍不得,又能怎样呢?”浊月语气轻巧得让人心疼,“还有您,姑娘,您还不是每日为了您的朋友忧思伤神,那您对他们又是不是依赖呢?”
“当然不是,朋友之间的感情是信任,是牵挂,但绝对不是依赖。”我凝视着浊月的眼睛,语气沉肃道,“朋友是彼此好好活下去的支撑和勇气,而不是放弃生活希望的原因和借口。这就是我想说的,浊月,我不希望我们是主仆关系,我更希望你把我当成你的朋友。朋友有时会摩擦,或许还会有分离,但是只要想到自己的朋友,就总会有朝着前方努力走下去的勇气。”
“好好好,”浊月嘴巴一咧,笑得灿烂道,“奴婢自小就没什么朋友,奴婢只知道想到了姑娘,奴婢就有走下去的勇气!”
如此絮絮半晌,转眼已经入夜。
我有些气馁的不甘,浊月似乎永远无法理解我的意思,或许在她的世界里,自己已经不再是自己生命的主角,根深蒂固的观念让我感受到了不可撼动的疲劳和无奈。浊月亦似乎有些听得絮烦,最后半是认真半是讨饶的向我许下了无论以后发生什么事都不会轻易伤害自己的诺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