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镜确实对得起他的士名,嫉恶如仇,不出三日,就连禁宫之中,也物议沸腾。
宫中流传的版本大意是,荀惟明在太学雅集上揭露了宦寺倒卖王田,欺诈百姓,杀人灭口,引得士人皆口诛笔伐,又传下至百姓商贾,引得许多受害者跑出来鸣冤。皇帝被舆论所挟,要求刘骑自纠黄门署,严查此事。但士人听了更不乐意,让刘骑自己查自己,岂不是自己罚酒三杯了事?太学诸生及士人最开始要求请朝京的廷尉过来,皇帝哪里肯,最后让太学博士祭酒张明和京兆尹一起审查此事,到后头还把病中的尚书令梁符也拉了起来。
当然,要旁观,还是在宣室殿看皇帝的脸色来得精彩。
皇帝的鎏金七宝案前,永清瞟了一眼堆积倚叠的士人奏表,离她最近的一份,卷露一端,满是批评皇帝纵容宦官涉政的文辞,末尾落着太学生顾预的名。她满脸天真地问:“父皇,什么叫做‘手握王爵,口含天宪’?”
“……你怎么天天到宣室来。”皇帝一把抓起她面前的奏表,扔到身后。
永清笑吟吟道:“父皇不也说了?女儿到了出阁的年纪,自然要珍惜时光,多侍奉父母左右。不然父皇何必把我接到宫里来住?”
皇帝自搬到西京以来,很久没有这般忍气了,他一定要找点儿什么理由把永清打发出去。他烦躁地抬眼,看见正在磨墨的永清,不由一怔。
倒不是惊叹于她竟也会侍候笔墨,毕竟她干得极其敷衍,极不尽心,一盒终南的愉麋墨尽被她倒进龟砚之中,一小方清水根本化不开,搞得研墨的研杵酱酱黏黏,惨不忍睹。
但她垂首盯着龟形铜砚,眸中既不含讥怒,面色亦不带冷傲,倒生出几分寻常女儿家的温和贞静来。他细看,才发觉永清生得并不像蘧皇后,反而多随他几分,甚至颔首低眉,影影绰绰间,颇似在他十岁时早逝的端贞皇后。
皇帝没有慈父情怀,反倒生出几分诡异的孺慕之思。
“刘常侍。”但她偏偏要开口说话,眼睛落到趋入殿中的刘骑身上,又是一幅含着讥诮的天真,“常侍,什么叫做‘手握王爵,口含天宪’?”
她问皇帝,皇帝自可以搪塞无视。
但刘骑不行,他得敛气低眉地答:“是指一人位高权重,有王侯封爵,所说之话,如同王法律条一般,生杀予夺。”
永清终于肯放过那滩泥墨,微微一笑:“这句话是在说常侍啦?毕竟常侍的义父,是黄门十侯之一呀。”
温熹年间先帝以宦官诛杀霍胤,十位为首的宦官皆封侯,权倾朝野,这才叫手握王爵,口含天宪。最后先帝晚年惊觉,抬起了蘧家,才将宦官都收拾了干净。
如今的刘骑见识过黄门十侯的风光,未必不生此心。宦官后戚轮番上位,这风水也该轮到他了。
“公主说笑,臣只是宫中家臣罢了。”刘骑眉头一跳,竟看到皇帝也停笔看着他,他差点就对上了皇帝的目光,恭声转了话,“陛下,梁尚书已在墀下求见。”
“永清,你先回去。”皇帝便道。如今眼前棘手的还是永清。
她怎肯轻易离去:“女儿可以陪着父皇见梁尚书。”想来梁符是要来报王田之事了。
“胡闹!”皇帝终于逮到机会可以呵斥她了,“宣室本就不是你随便能进的地方,朕这几天纵着你,把你性子养更刁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