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安公主萧玉芷,是萧玦一母同胞的姐姐,也是明帝最为宠爱的女儿,性情爽朗,喜好奢华,与丞相谢晟长子谢意之大婚的宴会排场,是其他公主数倍。不仅皇室侯爵,长安五品以上官员家的小姐公子,尽数得到了邀请。虞家的马车到达公主府附近时,府门前的长街,早已车马接连,水泄不通,于是众人只能下车前行。 苏苏不知萧玦今夜,是在何时何地看到她,只能保持警惕,牢牢握紧团扇,半遮面容,低头走路,却不防人多,一不小心,差点绊倒,所幸身后有人,飞快扶了她一把,关切问:“没事吧?” 苏苏抬头看了一眼,迅速低下头去,“谢谢哥哥,我没事。” “没事就好,小心些。”被唤作“哥哥”的年轻男子虞元礼,说着护在苏苏左右,寸步不离,苏苏暗瞧着他关切的神情,又悄看了眼前方的虞氏姐妹,心中颇为感慨。 苏苏本是洛水人,自幼父母双亡,寄住在伯父虞思道家,与伯父的一子二女一同长大。后来伯父升任京官,她便随伯父家一起来到长安。及后,她嫁给怀王萧玦,后又入宫为妃,虞家的身价也随之水涨船高。 但,自入宫起,她的心便死了,终日沉迷乐舞,不问世事,身在后宫,只隐约知道虞家因为明帝专宠于她,步步高升,有些声势,并不知晓她曾经端直的堂兄虞元礼,贪污弄权,败坏朝纲,她的两位堂姐,骄奢淫逸,卖官鬻爵,虞氏之权势滔天、结党营私,不仅令民怨沸腾,也令军心哗动。永安四十年长平侯慕容离造反,正是打着清君侧、诛虞党的名号,而她这个不问世事的贵妃虞氏,自然就成了这要被清除的虞党核心。 自慕容离的长平军攻入长安后,前世的苏苏再未见过虞家人。听说,虞元礼被乱军割首,尸体被挂在城楼,曝晒月余,而虞姝姬、虞媛姬两姐妹,一个投了井,一个上了吊,其他的虞氏旁支,也被砍杀殆尽。 辉煌的灯火下,扇后的苏苏,暗暗叹了口气,今世,决不能重蹈前世覆辙。 周朝贵族婚俗十分复杂,皇室更甚,当年苏苏与怀王成婚,一众金贵宾客围观,半分礼仪也错不得,一套繁冗的流程下来,手心出汗到差点滑跌了遮面的团扇,算是被折腾得不轻,而此时眼前的乐安公主,一举一动,却都优雅得体,落落大方,尽显皇家风华。 苏苏躲在围观的人群后,也不忘以扇覆面,只留一双眼睛,默然观看。 立在乐安公主身旁的翩翩少年,正是她前世的丈夫萧玦。此时,他年方十五,虽未完全长成,但眉目清亮,一如她前世初嫁他时,虽身在红尘,身居高位,却不沾丝毫奢靡声色之气,自有一股天然轩直的丰神气度。 前世临终之时,明帝讥讽她还念着萧玦,这话,对,也不对。 她确实至死还念着萧玦,但并非是因爱而难以忘怀,而是因为恨意,在她心里烧了十五年。 成亲之夜,他立誓会护她一生,生不同衾死同穴,可仅仅五年后,他就在他父皇的强权下,懦弱无为,任由曹方将她接进宫去。及后服毒而死,又将她一个人,孤零零地扔在世上,生不如死。 前世种种如东流水,新的一世,她不恨他了,但也,不想再爱他了。 婚礼礼成,乐安公主及驸马谢意之,被送入洞房,盛大的宴会,在喧天的鼓乐声,隆重开始。 虞姝姬、虞媛姬,与交好的世家小姐坐到一处,热烈攀谈起来,虞元礼本一直护在苏苏左右,但不久即被几个熟识的京官子弟,拉去喝酒,落单的苏苏,一直躲在扇后不出声,只留一双明亮的眼睛在外,悄然四转,眼观八方,耳听六路,时时注意着萧玦的动向。 当听到身旁不远处,有人热情尊称“怀王殿下”时,苏苏立提了脚,淹没在人群中,向远处躲去,如此躲了几次,苏苏也腻了,见无人注意她,悄悄提了裙子,离开了喧闹的宴会中庭,往人音稀少处去。 正是早春时节,新芽初绽,夜风微凉,苏苏一路掩扇前行,越走越僻静时,忽闻隐隐约约的清笛之声,飘浮在早春的夜色之中,空灵澹静,超然出尘,与她身后喧闹华丽的婚乐,浑似不在一个人间。 苏苏循声向前,见庭园一角的新柳之下,一个身着玉色衣裳的少年,纤手轻按竹笛,正在朦胧的月色下,寂然吹奏。 苏苏观他干净剔透的眉眼,怎么看怎么有些眼熟,正细细思量时,玉衣少年已经发现了她,笛音顿住,一双幽澈的眸子,也看了过来。 容貌虽有些生疏,可这双眼,苏苏却不会忘。将死之时,正是这样一双眼,如幽潭般压下经年涌动的情绪,沉默地,目送着她的死亡。 “…………谢允之…………” 玉衣少年的声音,平静无波,“姑娘认识我?” “………………嗯……只是猜猜而已……如此看来,我猜对了。” 四下无人,苏苏放下了举扇举得酸疼的右手,“公子今年…………是十四岁对不对?” 少年眉眼微凝,幽潭般的眸子微起涟漪,“…………姑娘……怎么知道?” 苏苏其实对谢允之颇有好感,不仅是因他诗乐才华无双,因他在天下人都盼她死时仍盼他活,更是因为在她死后的史梦中,明帝遗诏与虞贵妃同葬,朝廷乡野非议如沸,贤相谢允之遵从民意,将她冰封了十年的尸身,一把火烧得干净,民众欢庆妖妃下场活该,而她看到这一段时,心中也很是欢喜感激,如此,正好。 苏苏笑看着眼前那张尚显稚嫩的脸庞,随口诌道:“我听说谢丞相有一幼子,年方十四,人如珠玉,精通诗书乐理,尤擅吹笛。我踏着笛声而来,见一十三四岁的少年,临风按笛,濯濯如春月柳,思来想去,也只有传说中的谢小公子,能有如此风度了。” 令人沉醉的春风中,谢允之衣袍如飞,一双眸子静静地望了苏苏许久,方淡淡道:“姑娘谬赞了。” 如此年少,却如暮鼓晨钟,就连笛声,也尽是出世之音,还真是和日后穿官袍的“出家人”,没什么两样呢。 对一位“出家人”来说,她这么一位突然出现、中断他笛声的“世外人”,该是多余的吧。 “无故扰了公子清音,很是抱歉,不敢再叨扰了,告辞。”苏苏略微颔首,莞尔一笑,算是作别,正抬脚要离开该园时,忽听有人声夹杂着女子的笑声,从月洞门外传来,越来越近。 风流不羁的声音,似掺着熏人的酒意,“我是为与我的眉娘亲近亲近,才寻到这僻静处,怀王殿下,不在亲姐姐的婚宴上好生享乐一番,孤身来此做甚?” 熟悉的嗓音,透着少年的迷茫,“…………孤也不知为何,不知不觉,就走到了此处…………” …………………… 苏苏的心瞬间提起,眼见出不去了,便想从后门离开,可匆匆扫了一眼,竟见那后月洞门上着锁,无处可逃,只能四下乱看,寻找可有藏身之处。但看来看去,此园花木疏落,池水清浅,且无假山,实在无处可藏。 越是紧急,越不能慌乱,在脚步声踏进来的一刻,苏苏心一横,上前一步,拉起谢允之的手搂在自己腰侧,她整个人,则紧紧贴在谢允之身上,头也埋在谢允之颈部,掩饰面容。 她如今这具身体,年有十六,比谢允之稍高一些,如此强行倚靠在谢允之怀中,其实有些吃力,而谢允之本人,似乎也好不到哪儿去,身体僵硬无比,苏苏都有些觉得硌得慌,轻轻拍了拍他的背,小声道:“公子,别动,帮个忙,很快就好…………” 话未说完,“不速之客”皆已步入园中,那个风流不羁的声音,见状率先笑了起来,“原来今夜寻清静地与佳人亲近的,不止我慕容离一个!” 慕容离?!原来这个声音是他!! 苏苏勾着谢允之脖子的手一僵,谢允之眼皮抬了抬,默默将被迫搂着佳人的手,稍稍紧了紧。 苏苏精神紧张地聆听着身后的动静,也未注意到自己埋首过近,唇都已贴在了谢允之纤白的脖颈处,只仔细听到身后不远处,那个跟随慕容离的妩媚女音,似是柔柔地推了慕容离一把,“世子~” 慕容离搂着眉娘的香肩,哈哈大笑,“怀王殿下,我们走吧,莫搅了他人的风月!” 萧玦在一踏入园中,看到似是一男一女搂抱在一处的暧昧场景时,便想抬脚就走。但不知为何,他的视线甫一落到那鹅黄裙裳的少女背影上,便像粘住了似的,怎么也挪不开,不仅脚抬不动,他还觉得眼前画面十分刺眼,刺眼到他心中甚至涌起一股莫名的冲动,想要上前将那少女,从那少年怀中用力拉开! 一定是宴酒的后劲儿上来了,要不然他怎会有如此反常的想法,赶在“撒酒疯”做出奇怪的事情前,萧玦强逼自己收回目光,与长平侯世子慕容离一道,匆匆离开了柳园。 人声在身后彻底消失,苏苏松了一口气,离了谢允之站直。 谢允之面无表情地拢紧略微松散的衣裳,“姑娘在躲长平侯世子?” 苏苏没否认,只转移话题道:“多谢公子帮我,为表谢意,我送公子一份回礼好了。” 她含笑看向谢允之手中的竹笛,谢允之略怔了下,抬手将竹笛递给了她。 春月柳下,苏苏嫣然一笑,“适才你吹奏的,可是遗失下阕的古曲《静夜》?” 谢允之“嗯”了一声,苏苏笑:“那我便将下阕,作为回礼赠你。” 谢允之讶然抬首,婉转清音如水从少女唇际逸出,潺潺袅袅,萦绕在他与她的身边,缓缓回旋飞升,如烟如雾,散在微醉的夜色春风中,远离人间喧哗,与天地间所有未眠的生灵共舞,宛如天籁。 前世的苏苏精通乐舞,身处后宫的那些时光,她唯一的消遣,就是搜集缺失的古乐舞,尝试补遗,打发时间,如此回礼,对她来说,信手拈来。 一曲毕,苏苏吐了吐舌头笑道:“这是我尝试续作的下阕,虽然不好,但还是第一次吹给人听,就当回礼了,不许嫌弃。” “不……很好…………”谢允之像是刚从笛音中回过神来,“……很好………………”他如大梦初醒,定定地凝视着眼前年长于他的少女,“…………你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