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三更,三名“不速之客”都已离开,空雪斋安静地仿佛不久前的种种都不存在,但白砂坪上跌坏的一支桃花流苏簪,却清楚地昭示着,今夜种种,并非错觉。 谢夫人看着那个不停地弯腰、寻拾桃花簪流苏碎片的单薄身影,喉头哽咽,“允之……你…………” 昨日她经过空雪斋前,看到苏苏似是倦了,伏在廊下案上,允之亲自将一件外袍披在了苏苏身上,而后,就这样静静地看着熟睡的苏苏。 作为他的母亲,她了解他,她的这个孩子,生来孤清,那双眼会看雨、看雪、看霜、看月,独独不会看人,直到遇到了苏苏………… 昨夜她还在和夫君商议去虞府提亲,早些定下亲事,万万没想到,仅仅一天,苏苏就已是未来的怀王妃。苏苏对于允之,太特别了,她无法估量此事对允之的影响会有多大,权量再三,也不知该如何劝解爱子,转身见亲送怀王出府的丈夫回来,黯然道:“老爷,允之他…………” 谢晟揽住妻子,低声劝慰了几句,走向他这个因天资太高、天性太怪而一直“放养”的儿子。 谢晟一直有种预感,允之看似清静无为,但若有一天,他真的想做一件事,那么,哪怕为之倾山倒海,他也会将之做成。思及此,谢晟以前所未有的严厉语气道:“允之,你是我的儿子,更是天子的臣民,天意,绝不可违。虞姑娘与怀王的婚事,板上钉钉,她自己也已认命,谁也无法改变,你……明白吗?” “父亲”,提灯寻找簪子碎片的少年,缓缓抬首,眸光清凉,“麻烦抬脚让让,压着了。” 空雪斋之事,知之者甚少,但虞府寿宴上那一耳光,却是目之众众。 怀王娶妃、怀王被掴,消息在长安城传得沸沸扬扬,谢意之在漫天的议论中,忍了又忍,还是无法淡定,“若是无意也就罢了,怀王殿下那日也在相府,明知那虞苏苏是我母亲相中的儿媳,允之与虞苏苏之间颇有情意,定亲只是早晚的事,为何还横刀夺爱、毁人姻缘?!” 乐安公主也被亲弟弟这一出吓了一跳,阿玦最近相较从前,性子的确是闷了些,她也没做多想,只以为弟弟长大了,少年寂寞,就择了两名良家子去侍奉他,但他都派人给送回来了。她还以为弟弟不解风月,谁承想他是要自己找,且找上了他姐夫未来的弟媳! 虽然心里也对弟弟颇有微词,但胳膊肘怎么也不能往外弯,乐安公主冷哼道:“什么毁人姻缘?你怎知虞苏苏不愿做怀王妃?!” 谢意之嗤道:“她要愿意,能当着满堂宾客,给殿下一耳光?!” “……她……她只是一时无法接受罢了,等真成了怀王妃,就知道阿玦有多好了”,乐安公主忿忿道,“我弟弟能文能武,生得又好,在皇子中都算拔尖的,要不是生得晚,我母妃去得又早,这东宫…………” 谢意之神色一凛,“公主!” 乐安公主意识失言,立即收声。夫妻二人念着各自的亲弟,久久无言,末了,谢意之长叹一声,“罢了,木已成舟,多说无益”,侧身朝乐安公主一揖,“今日意之,言语间或有冲撞,公主莫恼。” 乐安公主轻哼一声,“我若恼了如何?!” 谢意之苦笑,“恼了也只有等我回来再赔罪了,我得回府瞧瞧允之”,平素清和的面上,难得地现出愁色,“但愿他对虞苏苏用情不深,不然,连我也无法估算,他会做出些什么…………” 谢意之回到丞相府,从父亲母亲处,听说了那夜空雪斋之事,更觉头疼。 自那夜起,谢允之就被谢相禁足空雪斋,谢意之听后感叹,幸好他这弟弟自幼读禅,无意学武,不然以他的天份,这些年习武下来,丞相府可关不住他。 只是从前一家人希望他走出空雪斋入世,如今却要把他禁在空雪斋,使他无法踏入尘世…………谢意之摇头叹气地走进空雪斋,见谢允之正像从前一般,端直地坐在廊下,身影清瘦。 谢意之近前一看,谢允之正在修补一支断裂的花簪,他的脚边,窝着一只雪足黑猫,正睡得香甜。 与聪明人说话,不必拐弯抹角,何况他这弟弟,是聪明人中的聪明人。谢意之撩袍在谢允之身边坐下,自己给自己倒了杯茶,直奔主题。 “凡世家大族子弟,莫不以担负家族兴衰为己任,父亲便是如此要求我。苦读、科举、入仕、娶妻,我的每一步,都是为了家族,至于我喜不喜欢,从没有人问过。” 摇头苦笑的谢意之,拈起桌上一枚流苏碎片,递给垂头不语的弟弟,“……可你不同,父亲从未要求过你什么,也从未要你承担过什么,出生至今,你所做的每件事,都是自在随心,即使家里每个人都知道,以你的天资,如果选择入仕,对家族将会是多大的助力,也从没有一个人逼你,甚至私下已商定,若你决意出家,再不舍,也都由你。” 谢意之轻轻拍上弟弟的肩,深叹道:“允之,任性了十四年了,够了,为了父母家族,万万不可做出大逆不道之事。” 专注修簪的谢允之,终于抬起了头,“什么大逆不道之事?” 谢意之一愣,道:“虞苏苏成为怀王妃这件事,已是不可回转,无论你做什么,都难以改变这个事实。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万万不可胡乱行事,为父亲母亲带来祸事。” 谢允之淡道:“兄长多虑了,对此,我无事需做。” 谢意之心中不信,可看谢允之平静的神色,实在不似作伪,忍不住问道:“她要嫁给别的男子,你不伤心?不愤怒?” 将最后一个碎片粘在裂处,谢允之对着阳光举起簪子打量,“她既已做出了选择,我为何要去破坏?” 谢意之紧攥着茶杯,凝视谢允之良久,确实无法从他的表情上寻出丝毫愤懑哀伤之意,他开始怀疑,是不是他和父母亲都想多了,或许允之对虞苏苏是有几分喜欢,但这喜欢仅是当成朋友,或者类似对风对雪的喜欢,其实并无男女之情?? 谢意之暗暗凝眉沉思,谢允之命侍砚取来一沉香木匣,将修补好的桃花簪放入其中,声音平平地问道:“科举入仕最快需几年?” 谢意之手中的茶杯“砰”一声摔在案上,茶水四处横流。 “…………平民子弟需经四考,童试、乡试、会试、殿试,就算每试一考就中,至少也得三四年,我们世家子弟蒙天子恩典,可免去童试,直接进入乡试”,谢意之努力平复着震惊的心情,边看侍砚擦拭收拾桌子,边缓缓道,“就拿今秋乡试来说,若能考中,明年春天在礼部参加会试,若仍未名落孙山,进入殿试,得陛下青眼,榜上有名,即可被授予官职。” “今秋么…………”谢允之慢慢合上沉香木匣,极轻的密合声,却叫谢意之心里一突,“允之,你…………” 谢允之拢袖望向雪白的中庭,那天夜里,她站在这里,轻颤着问他是否愿意娶她时,他没有说出口的话是,他愿意娶她,如果这是她所希望的。 他愿意做一切她希望他做的事情,但她最后,选择了归家待嫁。 既然她不希望,有了新的选择,那他便安然在侧,尊重她的最终选择。 但他也知道,她的最终选择,并不是出自本心,她本来在谋求其他的选择,比如夜奔而来寻找他,但最终还是放弃,即使哀伤,依然选择了遵从旨意。 她本可以不放弃,如果不是她太善良,如果不是他的世俗力量,太过弱小。 他愿意走出空雪斋,去争取这种世俗力量,以便她在日后陷入难境时,可以有更多选择,并最终选择能够让她展颜的那一个,至于那选择中,有没有他,这并不重要。 “兄长所言,句句在理”,揽袍起身的谢允之,朝谢意之深深一揖,“有劳兄长为我报名今秋秋闱。” “…………这容易”,谢允之在礼部任职,帮忙报名举手之劳,只是……“允之你…………” 谢允之再一揖,拿起沉香木匣,“兄长自便,我去温书了。” 谢意之望着那个朝里走的清薄身影,心情复杂。 无法估算的后果么…………这于家族来说,其实是好事,但是………… 虞苏苏…………谢意之将这名字在心里念了一遍,又忆起了那灵动的身影、清丽的面庞。 她是个美人,可天下不乏美人,世家皇室中,美人更如流水,但,能有几个美人,像她这样,做出掌掴怀王、拒绝赐婚、持刃毁容的事情来………… 虞苏苏…………允之遇见她,究竟,是福,是祸………… 煊赫辉煌的宫殿之中,同样有一人略带茫惑地念出这名字。 内宫总管曹方闻声问:“陛下,怎么了?” “是玦儿求娶的女子……”,明帝将“虞苏苏”三字在心中又盘桓念了数遍,心中升起一种莫名的厌恶感,眉头皱起,将那请婚的折子,扔到一边。 陛下待子女宽宏,除太子的婚事是陛下亲自择定外,其他皇子王爷自行请旨赐婚,陛下莫有不从,还未曾像今日这样过,曹方微有疑惑道:“陛下是觉得这女子太过泼辣了吗?” 这话别人说是大大的越矩,但放在曹方身上却不同。明帝还是五六岁的孩童时,曹方就净身侍奉在他身边,二人一同长大,情分匪浅。后来紫宫事变,时为少年王爷的明帝,在巨大的风险中,力挽狂澜,率兵平乱,曹方披甲执剑,不离左右,生死与共,为明帝挡箭所留下的伤疤,至今还在身上。明帝与曹方,是主仆君臣,却又似亲人,莫说普通皇室,就连太子见到曹方,也要恭恭敬敬。 “泼辣?”明帝听了曹方的话,奇道,“这是何意?” 曹方笑,“老奴听人说,怀王殿下爱慕一女子,特地在那女子家人的寿宴上,公布了请旨赐婚的好消息作为贺礼,谁承想那女子不领情,当着满堂宾客,给了殿下一耳光,现在听陛下这么说,看来这女子,就叫虞苏苏了。” “一耳光?”明帝闻言大笑,“可怜朕的玦儿,一片痴心,换回一巴掌!” 明帝已许久没有如此爽朗笑过,曹方忙陪笑道:“正是呢。” 明帝重又拿起请婚折子,“五品官员的侄女,竟不稀罕皇家的婚事,有意思,朕倒想见见她了”,提起朱笔,一顿,又看向曹方,“怀王对这婚事可有悔意?” “应是没有,听说那女子掌掴殿下跑了后,殿下做的第一件事,不是问罪,而是回身告诉那家人,莫要因此苛责怪罪那女子。” “…………玦儿似他母亲,痴得很…………”忆起记忆深处那名眉目纤柔的女子,明帝那颗终年冷寂的心,也软了一软,朝曹方道,“这事都传到宫里来了,想必民间更是沸沸扬扬,若朕不允了这桩婚事,岂不是叫天下人看玦儿的笑话!” 他含笑提起笔,书下了一个“准”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