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开地不是第一次接触这支军队,先前在庐州城外,闯营的农民军就与祖宽的关宁铁骑有过摩擦,就是发现硬碰难胜才转移向南下的,这段时间,他也打听到了一些情报。
确实,在正面双方摆开阵营作战,他们毫无优势可言,可智圣张良的计策,都尚有过墙梯可以应付,如此生活的一直军队,又怎么可能会是毫无破绽的呢。
他利用正面回撤的孙新部吸引了关宁军的注意,罗岱分出去斩杀摇天动的机会,突然冲出那支千人队伍的包围,直取关宁军侧翼而去,抢的就是一个稍纵即逝的时机,打他一个触不及防。
失去了远程火力的碾压,那剩下来的就是近身肉搏,狭路相逢勇者胜,打车先打胎,射人先射马,他身先士卒冲在前头,就是为了给身后众位兄弟打个样。
近身与关宁铁骑作战应该怎么打,“大锤”杀伤力是大,随之带来的弊端就是,速度肯定不会快,抓住这一个稍纵即逝的机会,捅他们的马!
骑兵作战,失马者几无生存的可能。
“我军必胜,官军必败!”
徐开地这一枪,看得身后诸军热血沸腾,自发喊起了先前他喊出来的那句口号,他已经做到了个人能够做到的一切,接下来拼的,就是谁的命更硬。
作为一个文弱书生出身的徐开地,没有经过专业的耐力和力量的训练,千人军队突围时,他就是先锋,消耗了他一部分的体力,现在再当先锋,而且敌人变得更强,他能够明显感觉到压力巨大。
所以王贵担心他会吸引敌人的注意力,好在身边还有王虎这等把他的话当做天子皓命的猛人,为其分担一部分。
短短一瞬间。
摆开锥形阵营的王贵部骑兵直入关宁军中五十余步,但五十步之后,便明显感觉到举步维艰,宛如戴着镣铐的囚犯,也像是一枚钉子,入木三分容易,穿透整根难度可想而知。
“虎子,你往左侧折过来!”徐开地大喝一声,卷带身后一支队伍,从左侧直入敌军腹部十多步,却在这个时候忽而右突,关宁军千户都尚未来得及做出应对措施,他已然改变了方向,就一个小小的破绽让他直入三十余步,侧眼回窥,没人注意到王虎与他心有灵犀,他身材虽不显魁梧,作战却勇不可挡,一人砍翻关宁军十多匹马,与徐开地形成了左右开弓之势,这下去看他,他已经单人独骑逼近关宁军总旗二十步开外。
没错,他们的目的从一开始就是这个指挥作战得关宁军千户,斩敌先斩将。
徐开地见此状奋然大喝:“杀过去,把他给我捅了!”
跟着他冲入关宁军腹部的三十多人,猛然一转摆,那位千户身边的布置的将士顿时大乱,徐开地再带人往前一挺,吸引大军攻势,这位千户大人还在惊讶农民军中何时出现了这等骁勇之人,王虎仍然勇不可挡,一手挥刀作战,砍翻最近他身边的一名敌人,当即收一把刀回鞘,拎起一条马索甩了几圈,从他后方悄然了甩飞了出去,正正套中那位千户的脖子,猛力收紧,他从战马上被扯翻落下,王虎拖着他回撤拖拽十余步,被一马蹄踏中胸口,命陨当场。
王虎大笑一声喊道:“甲哥儿,得手了,先走!”
“斩了官军将军!”
三十余人奋而呼喝,放弃往前,转为后突,往王虎方向接应过去。
而领兵正面作战的祖宽也迅速反应过来,正面作战根本用不上这么多的人,知晓侧翼遭遇奇袭后,立即调兵赶往支援。
“副总兵,这支农民军中领兵者何人,如此勇悍!”
他们这个位置稍高,能窥得整个战场。
被从正面战场扯下,往侧翼调派的领兵者,摸一把皮袋中已经没了丹药,将手中火铳往皮套上一塞,反手摘下背上挂着的硬弓,颠簸的马背上,举弓、搭箭、瞄准一气呵成,似一支看到猎物的猎人。
就在这样一个无人知晓的角落,一支劲箭破空而出,呼啸穿透这片天寒地冻寒风呼啸、鲜血挥洒的战场,直追站在作战中的徐开地背脊。
幸在徐开地为挡下身前一击重锤,借腰发力,提枪往作势,往侧扭开了半个身位,箭头正中盔甲间隙,没入他的后肩位置。
伤口不致命,风力和棉衣都帮他卸去了大部分的冲击力,但突如其来的暗箭,还是让他触不及防地往马脖子方向倒下去,若非他弃了长枪,奋力抓紧马缰,几乎跌落地下。
“百户!”手下见状大喊,纷纷朝他的位置疯了一般拥过去。
坐下黄骠马突遇拉扯,惊惶之下,兀然停步嘶鸣一声人立而起,王虎窥得这边战况,敛起笑容,毫不犹豫便夹马赶上前来,提徐开地挡住敌人,破口大骂道:“他奶奶的,是谁他娘的在放冷箭?敢不敢出来跟你爷爷大战三百回合!”
见此一幕,已经靠近侧翼战场的那被呼作副总兵的中年大汉,得意地将硬弓挂回北上,道:“哼!农民军中,不允许有这么勇猛的人存在!”
身边亲卫当即大喝“神箭手”一类的夸赞,谁知话刚说完,马落下后,徐开地竟他娘的然又坐直了起来,那副总兵顿感脸颊火辣辣,转而拔出“大锤”高声大喝:“大爷的,这都没死,都给我杀,碾碎他们!”
徐开地坐直后,第一时间回首,知道了侧翼来援,王贵挡在他的前面一边迎敌,一边朝他大喝道:“甲哥儿,有没有事?用我的刀!”
说罢,他便将长刀抛出,两把刀分了徐开地一把。
徐开地准确无误接住刀柄,他们之间的关系,不用说什么道谢的话,他只顾大喊:“坏了,虎子,快往侧翼去,让王贵不用冲动!”
“可是......”
“没有可是,快去,我还能打!”
徐开地语气毋庸置疑。
可晚了。
右侧本就承受着巨大压力领三位百户作战的王贵,看到了徐开地中箭的情况,也看到了他这个方向赶来的援军,一瞬间的权衡之下,他知道,这场突围战中,必须要要有留下来了。
这个人绝不能是徐开地,可以是他——王贵。
“奶奶个曾高祖,敢动你爷爷的侄子,老子融了你!”王贵长枪一甩,枪锋上沾着的鲜血洒落在满是马蹄印子的地面,他大声喝道:“怕死的跟着那小子的队伍往前突进,不怕死的跟我过来!”
几乎没有半点的犹豫,三位百户立即兜马跟上了他的步伐,身后剩下两百余的骑卒一个没落下,这支同样承受着巨大压力的队伍,转瞬间就与主力军阵营分道扬镳,旋风一般卷入即将接受近千关宁铁骑增援的百人大阵中。
长年累月的厮杀中,王贵身上的积伤颇多,背脊被火铳炸过,捡回来了一条性命,可每逢阴雨天气,总会瘙痒隐痛难耐,刀戟伤口就更不用多说,绝对算得上是百战余生了。
可用他教导徐开地的话来说即是:打仗哪有不受伤的,身上的伤痕是男子汉骁勇的功勋。
所以他从不会为此愤慨,反而会因此自豪,他并不是一个坏心肠的人,知恩图报、救死扶伤这些品质他都有,从小还有一个念想,不大,就想当一个兢兢业业的佃农,将要抚养的人养大,等着小子考上功名,能给他脸上添点光彩,让那些看不起他的人通通闭嘴,可老天爷不给这个机会啊!
当自然灾难和兵匪一起降临时,他能够想到的唯一的办法,就是加入他们。
加入农民军后,他倒也没有排斥这个身份,遇到了这么一群信得过他的兄弟,还能够护得住徐开地,大丈夫能够快意恩仇也没什么不好的,每次冲在最前面,那小子有兄弟们护着,也不至于受太多的伤害。
可问题的关键是,当他这一次冲入关宁铁骑这支不足两百人的队伍中,以他三十有五正值壮年的年纪,竟然感觉有些力气不够用了,就连挥舞起手上这杆十来斤铁枪来,都有些吃力。
大概这两日的厮杀消耗太多元气了,这是他下意识的判断,若是按照这种情况下去,就算这次没有被闯营这帮龟孙子抛弃,恐怕就在将来不久,他就在没有能力护得住那小子了。
其实,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感受到这种情况,这一年来,每当想到这里,他都是既感慨又开心。自己这位一直以来,都是一根筋只知道死读书的侄子,跟了他十三个年头了,一直都是傻傻的孬种,教死都硬气不起来。最近虽然他能够明显感觉到,这小子与他的关系疏远了不少,可终于学会了该如何在这世道上生存。
若是早些时间跟那小王八蛋去而来江南,这小子现在应该出人头地了吧!不,一定会出人头地的。
阿姊,你看到了吗,怎么说他也是一个秀才,我就说他不会一直傻下去的,总会有开窍的一天,幸好在有生之年让阿弟等到了。
想到这里,他突然露出了一抹与这战场,这张说得上丑陋的脸庞格格不入的笑容,很僵硬,却倾注了他一生的温柔。
战事还在继续,回忆的结果虽然美好,也是一瞬即逝的事情,他带着最后的使命,厉喝了一声:“闯营千户王贵在此,今日你王爷爷就要看看,你能奈得我何!两翼骑卒,突!”
嘶吼一声,他已忘记了疲劳,抬手一枪将眼神一位关宁骑兵挑飞马下,落马的人越来越多,两侧百户奋力挺出,如同三把利剑,直插进入关宁军腹部,他不止要冲出这战场,还要扩大战面,吸引更多的敌人,为正面削减压力。
不得不说,徐开地让他们训练的那些什么狗屁战术,并非纸上谈兵,口号、提势、相互之间的配合,让他们这支没有任何专业训练,只凭勇气杀人的农民军队伍战力大涨。
关宁军方面,一是没有遇到过这种战力的农民军队伍,二则被对方这突然改变方向的冲撞冲得有些发蒙,竟也生出了一种力不从心的感觉。
可擒贼先擒王的道理谁都懂,在这种紧张的战场环境下,关宁军也能反应得过来,在他喊出那句话的一瞬间,他们就能感觉到关宁军开始向他这个方向聚过来了。
他们这一围,王虎就算带人冲过来,怎么可能冲得进去?可他听到徐开地的命令之后,即刻就赶过来了,命令还没有完成,他也不可能回去,只能硬着头皮往里冲。
前阵,王虎前脚刚离开,徐开地当即又陷入了苦战之中,没有王虎的掠阵,他战得更加吃力,没有任何空闲功夫再去理睬那边的战场了。
其实在他喊出那句话之前,就已经设想到了王贵的行动,他继承了原主的记忆,又如何不知道,王贵对他的好?两当先锋,又何尝不是想要让他不用冒险?可战场就是战场,瞬息万变的速度,往往让人触不及防。
肩上插着的那支箭,随着他的砍杀,一直在晃动,被汗水的内衫接触的伤口,持续给他带来钻心的痛,血液也一直在不停地冒出,很快就掺杂到汗水中,浸湿了他的背脊,但这种疼痛,很快就变得麻木,这种麻木,让他失去了思维的本能。
昭昭烈日挥洒的阳光下,整个战场就像一副展开的画卷,水墨将将士渲染,战旗、鲜血成为画卷的点睛之笔。
渐渐地,徐开地觉得手臂僵硬,眼前有些发黑的时候,身后的兄弟喊杀着冲上来,为他分担压力,乱枪刺出,有的刺人、有的刺马。
已经变形的锥形阵列中,左翼是靠近清流河岸一侧,赵胜和另外一位百户战得较为轻松,已经冲得跟徐开地他们几乎齐头并进了。
他座下这匹王贵亲自为他挑选的黄骠马,突然悲鸣一声,竟是带着他险之又险地避开一锤,冲撞到身前一匹健马侧边,撞得敌人人仰马翻。
背上长箭晃动带来的钻心痛处,让他魂归肉体,生死一线的危机感在这一刻,也激发了他这具身躯的潜能,他反手过去,将背上的长箭拔出,疯了一般,挥动王虎分给他的那柄长刀,夹马直往前冲去。
长刀断了另外一名关宁军的臂膀,利箭插入了他的脖子,他迎着敌人,仰天狂喝。
其实,他非常清楚,在两军叫战厮杀的战场上,个人的勇猛,能够起到的作用微乎其微。
可是,勇猛是可以传染的,若不是,可来万夫不敌之勇,历史上又岂会记载着,岳飞数百将士败金军万人军队的英雄事迹?
事实上,他的这一番奋力挺进,还真是带领着身后剩下的兄弟,往前突进了三十余步,关宁军的侧翼马上就要穿了。
但在这之前,右侧突出去的王贵先一步击穿了关宁军阵营,有左右两侧的兄弟帮他撑住,他领身后数十人只需要应付身前数十人,加上他那种回光返照一般的不要命战法,任由锤击落在他身上的战甲上,声都不哼一下,关宁军也是人,他们也会恐惧,只是在在且战且退等待后方即将到来的援军和奋力与他决一死战两种念头中,犹豫了一瞬,就被王贵突破了。
“奶奶的关宁铁骑,也不过如此!”
王贵大声嘶吼,只是他也没有想到击穿了这一侧的关宁军,成为了他这次行动最大的败笔。
原本远处奔来的援军,来到了三十步开外,还会因为自家兄弟挡在了前方,不能使用三眼神铳进行火力覆盖,这下倒好了,王贵直接成了他们首当其冲的目标。
王贵正觉得眼神一片豁然开朗时,数十步的距离外,出现了数百个黑洞洞的枪口,随着那位副总兵的一声令下,轰鸣声还未听见,密集的火雨朝他们铺天盖地落下来,他再想兜马已经来不及,数枚火弹从他身边呼啸而过,终于有一枚火弹落在了王贵身上。
轰鸣声起。
他直接从马背上倒飞跌落马下,落地滚了几圈,脸上也变得一片焦黑,侧躺在地上,胸甲与胸口一起凹陷,长枪脱手飞开,斜插在一名躺在地下的关宁军身上。
地面的震感随着他的身体,他的心跳起伏着,他听到了身后未被炸中的兄弟和还在营中被围困的兄弟,拼了命地喊着“大哥”的声音,没有铁蹄落地那般震耳欲聋,却是清晰可闻。
其实,相比千户,他更愿意听到的是这个称谓,亲近一些,没有什么高低之分。趁着铁蹄尚未从他身上踏过去的时间,他艰难地侧转了身体,大半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的他,终于背朝黄土面朝天一次,却没有浪费一丝的时间去欣赏天空的广阔、阳光的温度、甚至宇宙的浩瀚,而是用尽最后的力气,大声呼喝道:“都不要上来,快走!这是最后的命令。王贵对不住众位兄弟,有什么债等下辈子再找我还!”
喊完话,他觉得胸口发闷,血液从他的口中泉涌而出,他的视线变得模糊,天空中的白云在他的视野中,揉碎变幻成了一张张面孔,死于萨尔浒之战的父亲、被商贾逼死的母亲、从小将他拉扯长大被官府逼粮逼死的阿姊一家人。
“他们都是好人,死了都应该会登西天极乐吧。我杀了这么多人,大概是下地狱的了,再不会有什么交集了。”
“小王八蛋,出人头地后,可不要忘记倒些酒到地下去,下去告诉你老舅一声啊!”
他喃喃地用细若蚊蝇的声音说完了这些话,口中又是一股血沫喷薄而出,他笑着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然后他死了。
又是一枚火弹飞来,炸中了原先王贵坐下惊惶奔窜的马儿脸门,马儿歪斜了几步,压在了他的身上。
“穿了,穿了!”
在王贵突破了关宁军后,赵胜冲破了正面的防线,这支大明第一野战军在准备不足的情况下竟是没挡住他们,见剩下的小部分关宁铁骑迅速往右翼靠拢,他朝徐开地的方向大喊:“徐小子,快!往这边走!”
他深陷左翼战场,中间被徐开地隔着,并未发觉右翼王贵的行动,等他回过神来,才发现,他们这支七百多人的队伍,剩下的意境不足百数,他们并未占到什么便宜。
“所有人,快,往赵百户的方向去,过桥!”他呼喊着指挥身后将士撤走,自己却不为所动,反而兜转马头,往侧后方战场望去。
“怎么回事?你受伤了?怎么留了这么多的血?千户呢?”
赵胜见他情况,觉得不妥,迅速拍马赶了上去,看到徐开地肩上的血液掺杂着汗水,已经将他的身体染得半边红,马鞍上也收到了波及。
徐开地没有说话,他胳膊、腿、胸口、背脊处处吃痛,赵胜看向了他注视的方向,已经想到发生了什么事情,“他娘的,我就说怎么前面的人一下子少了那么多,所有人,随我去救人!”
“不行......”
徐开地还想要说什么,夹马冲往那片战场,可缓过来的着一股劲,像打开闸的大坝一般,几乎一瞬间消逝了干净,他这具身体终究是接近了极限,顿时眼前发黑,从马背上栽了下去。
刚想要往前冲的赵胜转过头,发现徐开地倒地,立即翻身下马,将长枪插在地下,跑过去探了一下他的鼻息。
“还有气息,猴子,快来,带他离开,徐百户手下的人全部护着他离开,其余的人,全部跟我回去救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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