倩儿正打了水来,陈妈妈连忙拦了,对阮香浮说:“别卸了,楼下来了个锦衣卫的季总旗,指名道姓地要见你,可惹不起。” 姓季的锦衣卫,又是让陈妈妈如此着急的? 普天之下,怕是唯有一人。 阮香浮露出一丝转瞬即逝的微笑,似是想起了什么。 她随手拆了发簪,回眸冲杵在那头的倩儿使了个眼色,才问陈妈妈:“您说说,底下哪个是我们惹得起?” 陈妈妈一听她这口吻就有些不对劲,端详了一番阮香浮的神色,上前捏着她的肩说:“又哪个给你气受了?还往我这儿撒火。” 阮香浮回望了陈妈妈的手一眼,并没有接话。 她原以为陈妈妈是个好的,后来才知手心手背都是肉,却也分别人的滚刀肉,和自己的心头肉。 她阮香浮,恰是前者。 但若要说陈妈妈全然不安好心,也不尽然,可谁叫阮香浮生性执拗,最恨被人利用而不自知。 便刺了一句:“我又撒了什么火?哪次不是我房里略损耗些,次日便有人说是我砸了东西又罚了人。” 陈妈妈想说,那还不是你自个儿惯得桃笙那个小蹄子无法无天,如今人是你求着放的,反倒还怪起别人来了? 本来就是个无理也要歪缠三分的,如今真是越发张狂了。 话到了嘴边却成了:“这事我应了,谁再敢乱传闲话,我必不给好果子吃。” 阮香浮观她面色,心知陈妈妈是个隐忍不发的,又回身拿起木梳,轻轻柔柔地顺着一瀑青丝,慢条斯理地说:“可我病了许久,哪里比得上妈妈的那些好女儿们颜色好。” 这就是睁着眼睛说瞎话了。 金阙楼上上下下数十个精挑细选出来的妙龄女子,没有一个敢说自己真比阮香浮生的好,就连魏雨怜也不例外,幸而阮香浮往日里是个蠢的,又是个痴的,否则哪还有旁人的事? 陈妈妈皱眉,“说吧,你要如何才肯去见人。须知楼下那位季总旗是宫里那位玉大人的外甥,生得也好,比那个眼瞎嘴笨的严子珝不知要好多少倍。” “呵。妈妈往日里可不是这么说严家小郎君的。”阮香浮轻笑一声,仍旧对着镜子,“也没什么,只是我人虽好了,心里却憋着气,若是妈妈肯允我去春闺后的莺园文会,这气也就顺了。” 这才是她真正的目的? 不过病了月旬,阮香浮竟然也藏得住心思了。 陈妈妈将眉皱得更紧了,心念一转,却立即松开了,一张风韵犹存的脸又没了什么表情,抿着唇淡淡道:“去可以,但你不许惹事,更不许坠了金阙楼的名头。” 就怕阮香浮一个想不开,与严子珝演一出痴男怨女,到时金阙楼不止得从一等降成二等,还会在很长时间里沦为京中的笑柄,便是有十个如穆之薇的女校书,也架不住有一个撒泼的阮香浮。 阮香浮微微一笑,甚是娇美动人:“瞧妈妈说的,我哪是那样的人。” 又说:“妈妈方才碰见丝萦了吧,我这儿眼下少了个梳头的,不若妈妈把念秋叫来借我一用?想来她此时也是闲得很。” 陈妈妈想,既应了她诗会之事,也不差这一桩,当即一叠声催促阮香浮梳洗,又使人去找了李念秋来。 李念秋并不真闲。 但楼里有个霸王似的季总旗镇着,今晚的散客就少了,她又是个惯爱装大方得体的,因而辞别了忿忿不平的魏雨怜,不一会儿就来见阮香浮。 阮香浮正在镜前点口脂,一截细白的藕臂衬着一张鲜妍正好的芙蓉面,回眸一笑,任是李念秋心中有鬼,也不得不承认她竟是连一根小指头微微翘起的模样都是美的,真是气死个人。 李念秋深吸一口气,拢在袖中的手指不由地学她动了动,面上却端出来最是和婉不过的微笑,柔柔地说:“看来你这相思病,总算是要好了。” 她说着去瞧阮香浮今日的穿戴,只见对方一袭交领蓝绢布带袄儿配月华马面裙,外罩玫瑰紫带金银丝暗纹的对襟褙子,色色俱是新做的,料子亦是极好的。 想来严公子私底下可没有少补贴这阮大小姐的,偏她还要装出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痴情模样,真是可笑。 李念秋不乏恶意地揣测着。 阮香浮似乎不知她所想,仍亲亲热热地唤道:“念秋姐姐,你可来了,今晚多劳烦你哩!” 说罢已是有一个毫无章法的婢女,直愣愣地将木梳与头油塞在了李念秋手里,李念秋面色一僵,差点要忍不住发作,可这个不知事的小丫头正是今早挑剩的,一看就是傻的,同她置气很不值当。 李念秋捏紧了木梳,温声道:“我们姐妹之间,哪有什么劳烦不劳烦的。你若有心,就听我一句劝,别跟妈妈对着干了,严公子虽好,却也该徐徐图之。” 她一面柔柔劝慰,一面分神留意阮香浮的神情,见她似是不以为意,又没能忍住露出了几分不平,心中就生出了然和鄙夷,连唇边的微笑都看起来真心实意了些。 果然,阮香浮闷声闷气地回了句:“都听姐姐的。” 李念秋这才满意,此时细心妥帖地替阮香浮挽发,竟也不觉得屈辱了。 她却不知,阮香浮眼中早没了什么不平,正若有所思地观察她的一举一动,就连呼吸的轻重缓急,都不放过。 “要挽个什么发式,流苏髻可好?”李念秋提议,“很配你今晚这一身的。” 阮香浮懒洋洋地说:“随云髻才好。” 李念秋愣了愣,道:“往日你不是最喜流苏髻么?” 阮香浮抬眼勾唇:“可我今晚不喜欢了。” 李念秋也不恼,一副真拿阮香浮没办法的样子,一会儿问她要戴哪支簪,一会儿又问她要挑哪只珥,没有半点不耐烦的。 阮香浮却想:是了,李念秋一向是这样的。 要是有其他人看见了这一幕,少说也要赞一赞李念秋温柔娴静的,更是越发衬得阮香浮尖酸刻薄,可惜此时只有一个傻子似的絮儿杵在一旁,愣愣地盯着李念秋一拧一盘的巧手,像是要把这门手艺给“看”会了。 等到陈妈妈派人连催了两次,阮香浮总算使唤完了李念秋,挽了一个既精巧又灵动的随云髻,又穿戴好了衣衫首饰,这才扶了扶鬓边的一枝珍珠翠叶嵌宝花金簪,状似随意地说:“对了,今日出门倒是巧。让我碰见了陆公子。” 阮香浮是一个极爱追根究底的人,所以她一直不明白,上辈子的陆追为何如此笃定她手里有他要找的东西,或许是因为一个人,一个令他们二人都能交付一些信任的人。 思及如今的陆追那张清俊又不失气度的面庞,一切似乎都有了解释。 李念秋还来不及咽下眼中的酸气,听到“陆公子”之事,忙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 她谨慎地问:“哪位陆公子?” “你忘了啦?就是陆姨家的那位。”阮香浮冲李念秋眨了眨眼,又自顾自地说:“陆公子才华横溢,可惜时运不济,不若何时我去拜访陆姨,或许能帮上些忙……” 说着一抹含羞带怯的笑容便浮现了出来。 李念秋心道果然如此,脱口而出说:“不可!”见阮香浮面露讶异,她又补充了一句,“你不知,陆公子正是因身世才被夺去功名,平生最恨的就是我们这等青楼女子,就连他娘都叫他很瞧不上。” 阮香浮似是有些失落,喃喃道:“怎么,他竟是这样的人?” 李念秋继续:“所以说,知人知面不知心,你今后千万别再见他了,省得被他害了。” 阮香浮倒是真心实意地赞同这句话,就装作强颜欢笑的模样,口中说:“还是姐姐疼我。” 是啊,知人知面不知心。 谁能想到往日里最亲热不过的好姐妹,到头来却是头一个将她出卖给陆追的人呢? 阮香浮眼底含煞,目光幽幽。 _ 季鸾不是一个人来的。 既然号称是纨绔,自然少不得呼朋引伴、眠花宿柳,只是他满打满算方才进京半月,从前的狐朋狗友不在身旁,于边又被他老子拘在府里,就拉了手底下的小旗官或参事充数。 酒过三巡,这些往日里冷面阎王似的锦衣卫老爷们也就兴致高昂了。 只尉珩依然木着一张脸,与周遭众人的放浪形骸很有些格格不入,而季鸾坐于主位独饮,也未有令诸女作陪。 季鸾挑眉笑道:“尉珩你说,这金阙楼比之听雪阁如何?” 尉珩在听雪阁有个相好的,在锦衣卫中并不是什么秘密。 其实如金阙楼、听雪阁之流的,总要挂靠些个锦衣卫的人,以震慑流氓宵小、防止滋事的。更有甚者,搭上宗室内监的,每年上下打点,就是一笔很大的银钱。 金阙楼前些年降了等,如今比之听雪阁有所不及,但因其借的是东厂一位百户的势,倒没有人胆敢上门滋扰的,而穆之薇也争气得很,朝中有几位致了仕的耆耋宿儒每每得了闲,总爱找她手谈一局。 可季鸾是谁? 莫说是区区东厂百户,就是锦衣卫指挥使于禁亲至,也不会为此与季鸾为难。 盖因本朝宦官势大,季鸾之舅又是其中的佼佼者,传闻今上见了九千岁,也执子侄礼待之,于禁更是给磕头请安过的。 所以那些文人雅士来这儿,先是要弄一番风雅,整一出旗楼赛诗什么的,到了季鸾这儿,却一来就被请进了雅间,又点几名年轻貌美的花娘作陪,只等阮香浮现身后入内一述。 尉珩拧眉,语气生硬:“属下不知。” 季鸾却笑了:“是不知,还是不愿与我这等俗人分说?”他自斟了一杯酒,“尉珩啊尉珩,我知道你这人是有真本事的,可你也应当知道,这世道有本事的人太多了,你不是唯一一个,更不是最特殊的那一个。” 他把玩着手里的酒盏,语气玩味。 其实这盏与人一样,能为他所用,才是好东西,否则管它什么玉杯玉碗、古藤犀角的,还不是统统堆在季家库房里积灰? 季鸾既立下决心要做下一番事业,而不是单靠舅舅的威势撑着季家,自然要收拢些忠心且得用的人手,尉珩是他看好的人选之一。 “我送你一句话——”他看向尉珩,“识时务者,方为俊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