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蕴坐着,她站着。本该是她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可当他用清冽的嗓音说出“你赢不了我”时,康氏竟奇特地感到了一丝心慌。若不是有红隙扶着她的手臂,她怕是要忍不住退后几步,好去避开他的锋芒。 可当她对上他那双微微上扬的桃花眼时,不知怎的就想起了许多年前,有个有着同样桃花眼的女子,巧笑倩兮地给自己编花环,一双妩媚勾人的眼睛里尽是纯粹的笑意。 她就是被那个笑容给骗了! 康氏的瞳孔猛缩了一下,被谢蕴压倒的气势霎时间好似回到了她身上,连带着背脊也挺得笔直:“温瑜,这是你同母亲说话的态度么?” 她生得本就是端庄大气的长相,这会端肃着脸,眼角微崩,瞧上去倒是真有几分威严的模样。 “夫人息怒。”帮谢蕴将沾了墨的书卷放到一旁晾干的谢十一横跨一步,站在了书案前,仗着自己人高马大,硬是遮住了康氏的视线。 他笑得温和,躬身朝康氏拱手道:“小的谢十一见过夫人,夫人一路过来辛苦了,还请夫人坐下稍息片刻,小的去为夫人泡茶解乏可好?” 康氏的气焰还没烧到谢蕴就被硬生生地掐断,一口气噎在喉咙上不来也下不去,正想开口叫这小厮让开,就听那人一脸和煦地继续说道:“啊,不过我们琼华院一向没什么好茶,怕是入不得夫人的口,请夫人不要见怪。” 他说得不紧不慢,语气里也没有丝毫不恭敬的意思,可康氏听着他的话却是别扭地狠,细品了片刻才读出其中的嘲讽之意。 想开口训斥他无礼,偏偏人一直躬着身子,同她说话时眼睛也是规规矩矩地看着地面,就连双手都始终保持着行礼的姿势,连一丝颤抖都无。 康氏忽地就多看了他几眼,缓缓问道:“你是福安家的那个小子吧?” 谢十一的背弯地更低:“是,没想到夫人还记得小的。” “自是记得,当年我本还想同老爷说,将你指给大少爷做书童。”康氏的声音里不由得多了一丝咬牙切齿的味道,“看来本夫人眼光不错,你当真是个机灵的。” 这事谢十一却是第一次听说,心中一顿,眼中不由泛起一丝为难。 自己仿佛是火上浇油了吧? “母亲无事不登三宝殿,请直言。” 谢蕴的声音自他身后传来,谢十一微顿了片刻,侧身让开了。 没人在自己前面挡着,康氏又能瞧见她那个冷淡的庶子。她本是想过来好好奚落他一顿,却被谢十一打断了思路,如今再被他这么一问,反倒有些答不上话来。 “夫人,咱们还是回去吧。”红隙有些问难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老爷吩咐了不许打扰二少爷看书……”声音却在康氏的注视下越来越微弱。 这话她来的时候就想说,可方才康氏正气头上,她哪里敢讲?这会好不容易觉得康氏的气仿佛散了些,才鼓起勇气说出口,没想到康氏突然间一瞬不瞬地盯住了自己,看得她心里直发毛,连声音都小了下去。 康氏却没留意红隙说了什么,眼里满是抑制不住的喜悦。她素来爱美,身边伺候的无一不是貌美的女子。 红隙亦是。 她故作矜持地在谢蕴对面坐下,笑吟吟地说到:“我今日来不为别的,就是想同你说一说你房中的事。你父亲啊,是个大男人,就是免不了粗心大意地毛病,叫你身边伺候的尽是些小厮。” 说着,她还笑睨了谢十一一眼,看得谢十一忍了一会才按捺下自己皱眉的冲动,“贴身伺候的,小厮哪儿有丫头尽心。也是我疏忽,你一直在庆阳道观长大,都忘了你如今已十七了,是时候在房里收个人了。”她拉着红隙的手,慈眉善目地轻轻拍了拍,“红隙这丫头,是我身边最得力的人,长得也是我身边几个丫头里最好的,往后就叫她在你身边伺候吧。” “夫人!”红隙忍不住惊呼出声,一张俏脸变得惨白,强笑道,“夫人您忘了,奴婢家中……” “你家中的事自有我去安排。”康氏眸色一冷,目带警告地看着她,“叫你在二少爷身边伺候,难道还委屈了你不成?” 红隙被看得又是一颤,只能拿无助的目光去看谢蕴,希望他能拒绝夫人的话。 谢十一的脸色亦是沉了一些,可长者赐不敢辞,康氏作为谢家的主母要给庶子院子里安排一个伺候的人,还真是没法拒绝。 谢蕴一直没出声,也没看红隙一眼,只静静地听康氏说完,神色毫无起伏。 待康氏脸上的笑僵硬地有些挂不住了,才淡声道:“母亲说完了?” 康氏才被压下去的怒火险些又冒了上来,转念一想,又笑道,“若是红隙伺候地不好,你只管来同我说,我再指两个新丫头给你。” 谢蕴果然抬眉看了红隙一眼,叫康氏心中一喜,还来不及多说什么,就见他薄唇一扬:“你出去。” 没头没尾地一句话却叫红隙精神一振,趁着康氏还没回过神,抽出自己的手飞快地走了出去。 手中骤然一空,康氏有些尴尬地将手放在膝头:“可是对红隙不满?” 谢蕴却答非所问:“十一,账册。” 谢十一眉头一跳,扭身进了里屋,再出来时手上却捧了两本厚厚的账册。他弯腰将账册放到了康氏前头的书案上,垂眼道:“请夫人过目。” 康氏被他们主仆俩的动作搅地一头雾水,心下又有些好奇谢蕴能拿出什么东西来给自己,不自觉地就拿了一本账册翻了起来。 不翻不要紧,一翻,脸就越翻越白了。 “砰”地一声,她猛地将账册砸在书案上,声音又急又快:“这两本账册你是从哪里来的?!” “意外所得。”谢蕴面无表情地看了那些账册一眼,“这几家铺子对我多有‘照顾’,顺便查了查。” 康氏却有些心虚地移开了视线。 这两本账册,一本是谢家在庆阳的几个铺子,是谢老夫人的陪嫁,当年同中馈一起一并交给她打理了,另一本却是她娘家康家的。 “我想老夫人应当不知道,她的陪嫁已快成康家家产了。”谢蕴端着茶盏浅呷了一口,“二叔母应当也不知道。” 谢老夫人的陪嫁,按理来说,在她百年之后,是要平分给大房二房的。 康氏的脸更白了,色厉内荏道:“你想如何?” “想要个清静。” …… “少爷,你就这么将账册交给大夫人啦?”看着康氏抱着账本近乎逃跑地离开了琼华院,一直缩在一旁不敢出声的谢十五苦着脸跑了出来,“这可是十三和十四辛辛苦苦查的……” “你懂什么,”谢十一笑着轻弹了一下他的额角,笑容轻松,“这本就是为了遏制大夫人用的。” 谢十五似懂非懂地挠了挠头,心中却道这谢大夫人果然不是个好相与的,惹得他家少爷为了有个安生日子还得特地想法子叫她闭嘴。 这大家少爷,真难当! 谢蕴却好似没瞧见他纠结的表情一般,抬手随意地将方才落了墨的纸揉成一团,又将上头空白的纸张移开。 之间在其之下,还放了几张宣纸,上头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小字,仔细一看,其中还不乏修改补漏之处。 “还好有十二在门外传信,否则当真来不及将稿子收起。”谢十一笑着将谢蕴已经改好的书稿接了过来,准备和谢十五一起誊抄一遍。 他们这个琼华院一向少有人来,只是为了以防万一,才轮流在外头守着,没想到还真撞上个不请自来的康氏。 “塞翁失马。”谢蕴言简意赅地总结了一下今日的遭遇,将手下的宣纸抚平,提笔在左上角写了个“柒”字。 他要写稿,谢十一和谢十二自然不会再去吵他,捧着手转身在自己的书案前落座。 谢时写得东西不同于平日里作的文章,其中天马行空的东西太多,无法像考试时那样心有腹稿就能洋洋洒洒地写完一篇。里头每个角儿的容貌、行为、性格,都需得他细细琢磨。 思绪偶有滞塞,就可能一天都写不出一个字来。 因而平时他在作文时,几个小厮都不会打扰他,生怕扰乱了他的思绪。 谁知今日谢十五不知道搭错了哪根筋,瞪着正誊抄的手稿“诶诶诶”地惊呼了好几声,吓得正专心抄录的谢十一手一抖,在白色的纸页上留下了歪歪扭扭地一道墨迹。 不由抬头瞪他:“大惊小怪地作何?” 谢十五却没理他,抱着手稿跑到谢蕴身旁,指着其中一段:“少爷,这这这这是不是那个那个,”一时情急,竟是口吃了起来,“就咱们上次碰见的那个……” 他太过激动,险些咬到自己的舌头:“仙女!” “……”谢十一一时无语,“什么仙女?你怎么也学起十二那颠三倒四的话来。” 说完却见谢十五扭脸看着自己,亮晶晶的双眼差点闪花了他的眼睛。 倒是将事情给想起来了。 他们刚回来那日,十二问起他路上的见闻,十五便说起到府里前在路上瞧见的事。说到最后,说是碰见京城恶霸行凶,幸得一位姑娘出手救人。 十二便问起那姑娘的长相,十五比手画脚地说了半天,又说小姑娘长得比他见过的哪个小姑娘都好看,又说小姑娘笑起来可爱,又说她将被欺负的女子护在身后时的模样有多么英勇…… 太过天花乱坠以至于连一贯信口开河的十二都不信了。 十五不服,叫少爷评理。 当日少爷怎么说的来着?似乎是“你说的不是个小姑娘,是仙女”?说罢便垂眸看书了,任十五怎么说都不肯再开口。 此事便就这么作罢了。 “你是说……”谢十一迟疑道,见谢十五兴致勃勃地直点头,又有些狐疑地接过他手中的书稿看了一眼。 ……好嘛,还真是那个“仙女”,而且还是个见义勇为不畏强权的“仙女”。 他低头看了自家少爷一眼,只见谢家二少不慌不忙地将污了的纸页揉成一团,声音平稳:“聒噪。” 片刻之后,又听谢蕴道:“送拜帖去封府,三日后前去拜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