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腹进来瞧见他一脑门的虚汗,拿起帕子道:“丞相,放心,这出行马车依仗都是按照规制的,毫无逾矩更无僭越。”
李斯擦了擦脑门上的汗,闭上眼睛犹显气喘吁吁。
陛下当时怎么说的,如何说的,到底说了什么。
陛下在梁山宫说道:“丞相一来,梁山宫真是车马辐辏。”
那时李斯正被地方官吏们前扑后拥,是以他的马车如深陷泥地里,寸步都不能前行,甚至还有很多官吏都在排队恭维着等他发话。
回来后。
李斯的心腹原封不动告诉李斯此事,李斯想起当时自己撑着官威的轰轰做派,心里咯噔一下。
要想,他在皇帝面前可是顺从无比,从无二话。
在皇帝面前该是什么样子?
李斯并不知晓,只是如此了几十年,为了大秦,为了陛下的大业披肝沥胆了几十年。不过近些年来,陛下的性情更加的难以琢磨。
他说好,不一定是好。
说不好,不一定是不好。
他的气势依旧刺人,没人敢去靠近他,你得在他面前小心翼翼的走路,谨慎的呼吸,如何开口,说什么话,是头等大事,你得再再斟酌。
为求稳,李斯不得不去安插耳目。
李斯听完这句话时,还反复探问耳目,皇帝说这句话的表情,神态,语气是如何,又铺陈陛下当时的行程,油煎似的揣摩到天明。
怎么说的,究竟如何说的。
更坏的是。
心腹知晓了李斯的心思,没过几天就擅自做主将仪仗减损了一半。李斯还来不及反应,就被嬴政知晓,这慢慢地变成始皇帝和始丞相的第一次较量。
很显然。
李斯赢不了。
始皇帝血洗了一波幸梁宫的车队。
李斯额头上的汗又冒出来了,扣着马车车壁:“来人,来人。”
心腹进来道:“丞相。”
“进宫,我要将此事去亲禀陛下。”
*
夤夜。
寒鸦拣树,星子稀稀。
坑儒坑术就是个态度,土沟掩埋了给人也看到了,皇帝什么样的态度明摆着,看完热闹的黔首们回去的路上连气也不敢多呼一口,话那是不能说一句,生怕旁边人听到后捕风捉影给告发了。
夜色都没有掩护下来,人全部都匆匆离去。
鸟儿啄着树皮,凄清的月光洒落下来,密影里唯见到有个老驴子拖着个板车,蹬着麻秆腿儿,踩着高蹄儿哒哒哒,摇头晃脑得显得有些悠闲的意味。
稻草上的方小雪悠悠转醒。
她还保持着僵直的姿势,鼻腔的呼吸也舍不得,小猫儿似的嗅,有点还不适应新环境的意味。
“我,这是哪里....我是不是变成了鬼....”
“没有。”
萧何翘着腿躺在她旁边,“你不会龟息功的话,没准就是了。”
方小雪僵硬着脖子,挪着眼睛看向他。
他旁边还有只鲮鲤,鲮鲤浑身泥块,见到她醒来,抖着泥土甩得满天飞舞。
躺着的男人被误伤,眨了几下眼睛,不得不起身用手去揉。
这给了方小雪很好的可趁之机。
她豁然扑向这个铁心铁肝,双手掐着他脖子,哭道:“呜呜呜,你个杀千刀的黑心玩意,我都告别我那黑心的爹和早死的娘,和我没有享到的荣华富贵,我都打算从此长眠了,你给我从地里刨出来。”
脸盘子混着泥的少女,禁不住哭,一哭就像是点卯时候,咸阳商贩用桶水洗的街道。
萧何:“吓着了?”
“呜呜呜。”
她还是哭,“没有,活埋太可怕了,我还没进去我就龟息了。”
萧何看了她几眼,含糊的应了一声。
方小雪还是哭得不能自己,哭得很大声,哭得驴子都忍不住回头好几次,好似要给某个人一个下马威似的,哭得嗓子都在干烧,被萧何递过来的水囊。
瞬间给她打住了。
咕噜咕噜完,又将憋了一肚子的委屈说道出来:“为什么要抓我,平白无故的,我平日里也就研究研究一些草药,跟那些什么妖言惑众完全没有干系,那些当官的就直接问都不问,就将我活埋了!我喊冤都没处使。”
“你知不知道,我当时有多害怕,我就差吓晕过去了。”
萧何淡淡道:“皇帝下令,丞相要回命。”
“所以呢!”她气冲冲。
“那些六国复辟人士敢在咸阳成内浑岂能没有两把刷子?”
“地道,易容,再是乔装,明面人有明面人的活法,阴暗人有阴暗人的活法,早就混成一条条能屈能伸的泥鳅了。”
“一时半会要想抓到可谓是难上加上难。不然为什么护卫队防备那么森严,皇帝还能在巡途遭遇大大小小的刺杀。”
“他抓的就只能是没头脑又爱掐尖的,不管和复辟的关联有多大,后面有没有残留军队,又是不是六国的王族,只要有点罗列的证据,抓了,埋了,埋给猴子看,鸡就杀对了。”
他嘴唇不动,声音几乎飘的可怕,“真正闹复辟的大人物,是不会活埋给那些黔首们看的。”
方小雪是猪脑也算是听明白了,气愤道:“这些当官的可真过分,不拿人命当人命看!”
萧何乜道:“还算你选了个医家。”
“我那是运道好。”
她闷闷道,“不知道那活埋的有多少冤魂,这是不是就叫城门失火,池鱼遭殃。”
萧何拿双手垫在脑袋下,闭目养神。
她擦了擦脸上的泥水,当拿着鸡毛掸子将此事揭过去,对他道:“你这么聪明,为什么就不去当官?”
萧何不想回答她。
毕竟回答她没有任何的意义。
这女人只会惦念着她还没到手的荣华富贵,练龟息功是为了延长富贵,学缩骨功不知道是要去哪里打家劫舍。
方小雪没听到他吭声,也不生气。
瞧见旁边蜷缩着尾巴,小小一团的鲮鲤,摸了摸它小脑袋,然后举起来蹭蹭道:“是你掘地道救了我,我该感谢你。”
鲮鲤虚着上肢,用两只黢黑的小眼睛瞧着她。
“给你捉三大盆白蚁!”
“哎哟,哎哟,你别动,别动,别舔我,一嘴的土味,这驴板都要散架了,这么开心噢哟。”
少女和鲮鲤玩闹,时不时波及到闭目养神的萧何。
还没见到这么快就好了伤疤的人。
萧何道:“你这脑子,不是这次遭劫,就是下次遭难,你现在从万象阁出来也好。”
“..........你你你。”
方小雪听了这话,脸色忽红忽白,不过念着他救了她一命,抱着鲮鲤扭过头,“哼,收回那句话,以后我富贵了,不会分你一半的,顶多打发点金子,你想得美。”
蓦然起身瞧见进了熙熙攘攘的咸阳大街。
她心有余悸的抖了几下,“我们,何况我之前....我们就这么大摇大摆的过来,没事吗?”
咸阳晚上还在川流不息,摊贩依旧在叫卖。
飘香的酒肆旁,就是浓烈的脂粉香,桥下的油灯折布船摇摇晃晃,行人花红柳绿,楼上还有姑娘挥舞着双手,撑着伞踩着丝竹管弦摇啊摇。
衣香鬓影,乱花迷眼。
等到那脂粉香挥舞到萧何的头上,他才慢慢道:“谁也不会相信人死而复生,再说,就你这副样子。”
顿了一顿。
扫视了一眼跟刚出土的陶俑相媲美的少女,接下来的话没说出来,道,“到处都在查复辟,万象阁四处在泼脏水,看样子我也不能待了,人生在世,衣食住行,我总得找个活路吧。”
谁能想到,堂堂萧大富贵也要沦落到找活路了。
方小雪怀疑自己听错了。
迎面走来了一老鸨,见到萧何的样貌,嘴巴咧的合不拢,萧何越过她,仰头看着楼上不乏有惨绿少年,说道,“在这里,有很多秦国官吏之妻和女富商来此寻乐子。”
这么一联想,方小雪捂住嘴,也挡不住嘴快:“不是吧?我听别人说你被个咸阳贵女包养,我还以为是假的。”
“.........”
萧何的眼神凉飕飕的,道:“如此高价,方姑娘真是高看萧某了。”
也对,像他这张嘴。
卖出去也是赔钱货,还不如砸在手里。
方小雪心思还只过了半圈,那个满脸向阳花褶子的老鸨就扭近了。
老鸨先是用明眼瞧了一眼在旁边就差拿个破碗就能拜入丐帮的方小雪,再用待价而沽的眼神扫视了一圈萧何,“哎哟,这为公子真是一表人才,和姑娘来这里,是来逃难的吧,没事没事,姐姐我这里有好酒好肉好生招待,要是能献上一支小曲儿,自有上好的洞庭春奉上,请问是喝酒啊还是吃茶啊。”
“吃茶。”
“吃茶啊,哎哟,吃茶也好,也香得。”
老鸨甩着手帕笑,楼上的绿男绿女们也在那里相互捻着手指头笑,这种笑是吟哦吟哦的,是倒映着河面上的流光溢彩。
萧何扫了身上的泥土,跟着老鸨走进去。
方小雪愣在原地:“不是吧,还真去卖啊,你你你..你好歹也是个,你再怎么样,你也不能堕落啊!喂喂喂,你要进去我可走了,我是不会再来这里赎你身的。”
驴车上的鲮鲤见到萧何进去了,没心没肺的蜷缩着尾巴,滚成一个球球,滚啊滚的跟进去。
“不是吧,滚滚,你真要跟你那黑心的男人?”
方小雪左手叉腰,咬了咬唇,右拳一下锤到左手心上,“算了,算了,我不管谁管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