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酒德亚纪。我记得很清楚,她那天穿着一件日本传统的‘中振袖’,衣料纯黑,用蜡染的手法染出红白二色,没有组成有意义的图案,绣纹在纯黑的衣料上肆意流淌,像是天空倾倒,像是大河奔流。”
说到这里,他笑了笑,喝了口淡啤酒,“那是我当时的感受,后来她告诉我,实际上那件和服的寓意是‘如月之恒’。”
施耐德轻轻嗤了一声,这对他来说算是笑了。
“我当时又羞又急,大脑一片空白,居然就那么直愣愣看着她,也不说话。她反而被我看得有些害羞,垂下头,我能看到她梳着精巧的高髻,用木梳齿咬住,像是从仕女图上跳下来的几百年前的古人。
她身旁是学院的红枫树林,许多红叶在风中纷飞,捉摸不透,就像我捉摸不透她当时的心思一样。”
“我当时就鬼使神差地问她,学校餐厅的猪肘子很好吃你要试试吗?我心里觉得这真是好问题,一下子就回避了尴尬的气氛,那个陌生的女孩应该会礼貌拒绝然后离开,这样我也不用继续尴尬了。”
施耐德默默听着叶胜讲述着那些陈年旧事,这对他而言想必是格外珍贵重要的记忆,只有格外珍贵重要的记忆,人们才会小心地保存,时时地擦拭,即便时间过了很久,却依旧记得每一处细节,好像是在昨天发生过的一样。
“她听完就笑了,是很干净的笑,那种笑容一看到就让人想起阳光晒过的羊毛,干燥温暖,还毛茸茸的。
她当时并不会说中文,英语口音也很严重,我几乎听不懂她在说什么,只看到她双手合十,冲着我说了什么后,真的从我的手里接过了那只酸菜猪肘。后来我才知道那是日语里‘我要开动了’的意思。
我们两个人蹲在红枫林前扑哧扑哧地啃着手里的肘子,满面油花。他那件漂亮的和服下摆覆盖在地上,像一片五颜六色的云霞。
路过的人都像看神经病一样看着我们两个,我们则回瞪回去,有还不肯冬眠的勤劳松鼠在我们身边吱吱叫着转个不停,捡着我们掉落的肘子碎屑。”
施耐德吞下一片镇定剂药片,举杯和叶胜碰了碰,浅浅喝了一口酒,“很美好。”
很难想象酒德亚纪那个总是温柔,像个大姐姐一样的实习专员曾经也有如此孩子气的一面。但似乎也不奇怪,人有成熟的一面自然也有幼稚的一面,只是酒德亚纪成熟得格外早,让人忽略了她其实也只有二十岁左右,正是女孩子盛开的年纪。
“是啊,很美好。那个男孩也值得这样平凡却美好的感情,和一个很好的女孩子相遇,恋爱,结婚生子,白头偕老,而不是被教授您硬拖进这摊浑水中,他应该有自己选择的权力。
我知道您总是选取着拥有天赋的学员作为与龙类交锋的武器,那个孩子想必有着相当不俗的血统,远超我这样的普通人吧?但恕我直言,无论如何,亲手打造的刀剑也比随手从路边捡的神兵要顺手合用得多。”
叶胜少见地强硬起来,脊背笔直,眼神认真地看着施耐德教授。
兜兜转转,叶胜最后还是把话题拐到了连司身上,又或者这些回忆本来就是在为劝说施耐德做准备。
施耐德沉默了很久,笑笑,“我在你们心里,原来是这么一个形象么?满心复仇之火,把学生和下属当作耐久度损耗殆尽后就扔掉的工具和武器?”
说完,他停顿片刻,低声疲惫道,“别傻了,狠话是狠话,我还真能把学生看成是没有感情用完就扔的兵器不成?在担任执行部长前,我也曾经是一位带学生的导师。”
他此刻看上去是如此的疲惫,像是百战余生的将军在空无一人的战场上,脱下布满刀剑伤痕的斑驳胴甲,露出缠满绷带的身体,绷带内还不住溢着血迹。
将军看向远方,眼神空洞得没有任何东西,又仿佛能装下整个天地。
叶胜再次垂下头,他非常清楚施耐德教授,他不是会转移话题的人,此刻的沉默只是在回忆。
那么他会回忆什么呢?这也不难猜,自然就是那场发生在格陵兰岛,夺去了他所有学生,并把他变成如今这副狰狞恶魔模样的变故。
缅怀亡者的追忆是神圣的,满天神佛都会保佑真诚缅怀着亡者的人,妖魔消散邪祟退避,叶胜当然也没有理由去打断施耐德的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