佟富明问道。
“我……”
寇湄张开嘴,却好像忘了说话,如金鱼般一张一合。
“若有什么想说的,有什么想骂的,就都说出来吧。”
又是一道闪电,映出两张难看的面庞。
佟富明和寇湄相处的时间虽短,却足够他摸清楚寇湄的秉性。
他知道寇湄讨厌清廷,也知道寇湄接触的,是一个虚假的世界。
由于陈生的保护,她身边所有人都在伪装,都给千疮百孔的自己缝上了好看的面具。
他们一边憨态可掬地问好,一边热情洋溢地关心起这位少女饮食起居。个个好似圣人一般,完美得不存在任何缺点。
如同那天寇湄和佟富明去的广式饭馆。
别看他辛勤营业到凌晨,对寇湄更是客气。他实则是用饭店做伪装,好当拉皮条的中间客。
寇湄不曾见过老板的另外一面,那是因为每当别人误会她是风尘女子时,都被老板臭骂一顿挡了回去。
直到那天来了腰间别枪的洋人,老板才原形毕露,被吓破了胆,不知跑去哪个阴暗角落瑟瑟发抖。
这些话远比佟富明刚刚讲的难听,可他也懂得自己绝对不能说。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活法,自个儿成全自个儿而已。
“我还以为你是山东来的老乡,没想到是鞑清的官员。”
寇湄缓过神来,惨然一笑。
“你要明白,自由从来不是跟着某个人,一起去某个‘自由’的地方。”佟富明不愿看寇湄的眼睛,将脸侧向窗外。
“母亲临死前告诉我。她一生最自由的时光,就是和父亲一起骑上战马,向黄河对面的敌军发起冲锋。”
“那是同治七年的故事罢。”
寇湄点了点头。
“母亲说那年黄河发了大水,父亲因此惨死在军中。”
马车外下起雨来,滴滴答答打在窗户。
佟富明考过科举,对本朝的事情如数家珍。
他大致猜出了寇湄十七八岁人生的前半段,可话到嘴边,又怎么说得出?
他也开始后悔,后悔自己给自己找了个什么冠冕堂皇的理由,将事实说了出来。
这哪里是替寇湄着想,实则不想增添“累赘”罢了。
既然自己不是什么完人,又哪能对寇湄指指点点,妄加评论呢?
过了许久,窗外的雨越下越大。
整个路面犹如汪洋大海,火车站的点点灯光像海上的孤岛。
“当年的黄河,应该也落得这么大的雨罢。”
佟富明打开车门,临了说了一句。
“我没有见过。但母亲说那雨将之前数十年没下的量全部补齐。整个大地泥泞不堪,父亲的骏马陷入水坑,没逃过敌军的追击。”
“算了,”佟富明握住马车车厢的门把手,不知是说十八年前的雨还是今朝的事,“过去的人终将过去,但你作为有希望的下一代,人生才刚刚开始。”
“等一下!”
寇湄突然起身,挡住即将关闭的车门。
“我买了去纽约的票,我们一起走!”
她没管马车车夫的提醒,跳下马车握住佟富明的手。
“你说的没错,我要自己选择自己的幸福。而我的选择,就是跟你一起走!”
就像那天吃宵夜的场景一样,寇湄拉着没比她高多少的青年,在夜晚嘈杂的火车站里一路狂奔。
两人于最后时刻,跳上了去纽约的列车。
伴随一声汽笛,好像永远离开了金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