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码头,黄四又引着贾珣去了一座窑厂。
烧砖瓦和一些民间用的陶、瓷器皿。
东家提前交代过,因此管事的也极热情地接待了贾珣。
接着又去了织造厂,除了见惯了的衣不蔽体的失业农民,熟练不熟练的百工,不乏搬杂物的小孩,甚至正在喂奶的妇女。
社会的两极是如此强烈地对照着。
富贵人家的女孩子,养在深闺,寻常就连见别的男子一面,都好似失了清白。
而一片天空下,不过刚成年不久的妇女,却不以暴露为羞,她只是麻木地重复操作着织机。
贾珣在花厅坐下,看着精致的摆设和满是文人骨气的字画,一时五味杂陈。
他忽然想起,在码头上人们吹嘘时的话:天下事,自有庙堂诸公去筹算,哪里轮得到自己。
只想做自己的公子哥的时候,看四海千山,都是风景,读诗词史书诸子,都是雅趣风流。
一旦想要去做些实在事,去解决一些问题的时候,往哪里看都是泥潭,每一扇门都千疮百孔,在一团乱麻中手足无措,慌忙去做点事,做得好,如泥牛入海无消息,更糟的,是愈发糟糕的现状。
只好又关上门来,史书仙佛,翻手来去三千年,指点江山点评谁?
正当贾珣胡思乱想的时候,一个老者、身后跟着一个小子也步入花厅。
老者道:“贾公子看我们这些厂子,可还过得眼?”
贾珣未置评,问:“这工厂可是接的织造局的单子?”
老者道:“公子慧眼,是织造局的单子,蚕丝也专有人收的,做够了织造局的单,还会接些私单。”
贾珣问:“得利几何?”
老者道:“织造局的单子,原是为朝廷尽些力,哪里就敢言利了,私下一些单子,倒可以勉强维持。”
贾珣笑道:“我看这厂子里好些织机都快朽烂了,也有一些新的,却不见改进工艺,这是为何?”
谁知老者还未说话,站在身后的少年却抢了先。
“这位公子好不晓事,这不改进的机子,咱们咬咬牙还护得住,这要是改进了,产的丝绸是多了,可就不是咱们的了。”
老者喝道:“小白,闭嘴。”
又向贾珣赔笑道:“贾公子,我这孙子不懂事,您别见怪,这器械改进,按我们经营工坊的商户来说,自然想做的,但古话说得好,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叹气道:“咱们喝点汤水,贵人们倒不妨事,咱们大摇大摆的吃肉,这不是嫌命长吗?老朽已是上了岁数的人,早没了大富大贵的心,能将就着这样过下去,已是够了,至于孩子的事,我也操心不上了,咳~咳~”
贾珣略一思索,也估摸着有了前车之鉴,怕有了新工艺被有力者夺了去,反丢了命,又自嘲一笑,困难一个解决不了,问题倒是一个接一个。
贾珣道:“晚辈还有个问题,若有唐突,前辈便不说也就是了。”
老者道:“你且问来。”
贾珣问:“工坊接了私单,可是流入了海贸?”
老者想了想,又反复打量了贾珣几眼,点了点头。
“海贸是禁不住的,越是禁止,利润就越高,走私的人便越多,哪怕是织造局,除了给宫里进贡的,户部给官员发放的丝绸之外,还有一部分走的官营出海,这部分钱是官面上的,要入皇上的内帑、户部银库和维持织造局的运转,另有一部分走私的。”
“近些年这官面上的愈发少了,私下的却多了起来,海外对我国的丝绸很欢迎,这里头牵涉的人和钱都很多。”
老者如此详细地述说,让贾珣很意外,就连他的孙子小白,也是讶然地看着老者。
贾珣又问:“晚辈年幼,对过往之事不甚清楚,实在好奇,望长者赐教,海贸既然获利如此之多,国朝为何要禁止海贸呢?”
老者道:“因为海洋,太大了,鱼入于渊,再难制了,公子是聪明人,我打个比方,要是赶船的人得意了,赶车的就不行了,要是商人挣了大钱,出海的都挣了大钱,都赶着出海,谁种地呢?”
看着老者如老僧入定般的波澜不惊,贾珣感觉到智力受了轻蔑,从与关晓河的谈话开始,这些人的认知都给他带来了不小的冲击。
更大的冲击在于。
这些有着独特思考和清晰认识的人,不得不妥协,面对现实时仿佛背负着沉重枷锁,透露着挣扎中的无力感。
是啊,他们不希望没人种地,又不想别人有地,这样子,才是长久富贵之家,才是世代公侯的气象。
贾珣站起身来,来回踱步,忽站住看向老者。
笑说道:“老先生是极有智慧的人,不知有没有听过一句话,叫做‘圣人被褐怀玉’。”
老者已明白贾珣意思,正是为‘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的说法所发的,但心下却不以为然。
老者端起茶来,已有送客之意。
贾珣的眼神忽锐利起来,注目着老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