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笙攥住那位兄长的手,常年的精神折磨令其形销骨立,瘦的两眼凹陷。
但又或许是回光返照,那双原本无神的双眸折射出了点莹白的光,似乎透过月光与梨花看到了什么。
他张了张干裂苍白的唇,声音沙哑道:“哥,我好像……要死了。”
说完,他突然轻笑了一声,语气似是解脱,又充满了不甘,自嘲道:“终于要死了么?”
“不怕哥笑话,我从小锦衣玉食,那时不消说死,去郊外玩,只磕着碰着半点,我都要嚎啕大哭个不停,明明没什么,却非要把所有人都嚎来为止,娇气得很。”
“娘亲和爹爹起先还想严厉些,鼓励我说‘男子汉大丈夫,脑袋没了也不过碗口大的伤,这点磕碰算什么’,可我一听到脑袋没了,哭的更凶……”
“娘亲和爹爹立刻就心软,安慰我说,人死了也有归宿。”
“我说他们骗人,祖父死的时候,我亲眼看到他被烧成了灰,人死了化成灰,完完全全消散,就什么都没了。”
“爹娘却互相对视一眼,娘先开了口,她说‘祖父没有化成灰,他只是去了另一个很美的地方,也会以另一种形态生存在我们身边’。”
“我问娘,他在哪里。娘却反问我,还记得祖父喜欢什么吗?”
“我愣了下,一下忘了难过,我当然记得,祖父最喜欢种花,这片郊外的花田,就是祖父种出来的,后来祖父走了,爹娘每年祭拜完祖父,都会带着我来这片花田。”
“娘亲点头,说她也记得,所以每次看到这片花田,都会想起祖父,觉得祖父就在身边,喜欢带着草帽,拿着小锄子弯腰忙碌在花田里。她觉得这里的每一朵花,都是祖父生命的延续,祖父那么喜欢花,到了冥界,一定也会在那里种花,所以地府一定会变得很美,那里虽然是死人待的地方,但也是承载了无数思念和记忆的地方。每一只灵魂,就像这些承载了祖父心血和喜爱的花,带着人间的思念和祝福,一朵朵飞往冥界,所以那里必定也是光明美好的,祖父在那里会过的很开心。”
“娘亲还说,只要我们还记得祖父,祖父就一直在我们身边。他可以是大树、是海水、是日光和月华,他可以是这世间任何一个我觉得美丽的事物,也可以是我眼前的这片花海。”
“那时我年纪小,并不太明白娘亲话里的意思,只一直想着,人死后并不会变成最不起眼的黄土,而是最鲜艳明媚的花,承载着在人间活过时一切的美好与思念,飞往另一个世界。后来一想,和那时身边一些大人哄骗小孩说,人死后会化作天上的星星看着地上的亲人也差不多意思吧。后来,爹娘也死了,被成为阴兵的我杀死了……”
说到这里,余笙狠狠地哽咽了下,平复了一会儿心情,才接着道,“哥,那是生我养我的人,是我这世上唯一牵挂,也是唯一能牵挂我的人,现在我要死了,这世上……能记住他们的人就没了。爹娘是不是就……完全消散了?”
“哥,上界的神仙说,我们死了只会魂飞魄散。但是我还想去冥界看一眼,作阴兵的时候只顾着杀人,也不记得冥界的样子。可我还想去看一下,我现在觉得,娘亲说的是真的了,他们死后会变成承载所有美好的花,你把我这幅鱼骨埋在花田里,那些花儿,会帮我去冥界的,即便去不了冥界,我也不想带着那些杀戮的记忆死去,我想再看看那些美好的记忆,那些被花朵承载的美好记忆……”
余笙终于还是死了。
那位照料他的兄长后来更名余笙。
这些,都是梦叁附身余笙后得知的。
至于能不能随便窥探别人隐私这种道德性问题,梦叁并不在乎,因为它向来认为自己不是什么正人君子。
梦叁曾问余笙,“为什么要换掉自己的名字?”
余笙说,“想让这个名字,在大家记忆里留存久一些。”
“有用吗?”
“我不知道。”余笙道,“但是我变成蜃魔后,有这样的本事,用迷雾储存记忆,所以我想这段记忆,即使在我死后也会被储存很久。”
附身余笙身体的日子里,梦叁早就和海底的这群蜃魔混了个熟。
它骨子里好玩,因为刚接触这俗世,对什么都好奇,余笙都一一地与他解释,从没有不耐烦过。
梦叁之前在山下遇到的都不是什么好鸟,诚然,它自己也不是什么好鸟,难得遇到余笙这样的,梦叁只觉得新奇。
只是附身这样的躯壳也很麻烦,就譬如说余笙认识了那个丑公主,现在为了她,要让自己离开他的躯壳,附身在那丑公主身上反抗。
他以为自己附身一个躯壳容易吗?
且那丑公主一看就不是适合它附身的躯壳,它到里头,于丑公主和梦叁自己而言,都会有伤害。
可在余笙求它的时候,不知怎的,它突然想起了死去余笙的话。
“余笙。”梦叁道。
“嗯?”
“若有一日……”
“有一日怎么了?”
梦叁迟迟没能回应,沉默间只听到那些修士拳打脚踢丑公主的声音,夹杂着一只黑猫的凄厉叫声。
梦叁的话音一顿,目光掠过那只惨叫的黑猫,方才低沉的声音,突然又高昂起来。
“诶!麻烦麻烦!真是麻烦!”它并没继续回应,而是仿如十分暴躁地道了一句,“记得,你欠我一个人情好了!”
说罢,余笙突然感到自己的身上一轻,似乎有什么被抽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