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绣关门, 邀功:“夫人,把他赶走了。”
罗敷点点头, “嗯”一声。迅速把那帛书藏回去。
也是奇怪, 王放一离开, 她也就没那么伤心了。捏捏明绣的手,表示安慰。
她大致能看出来, 明绣对谯平,大约有着些女孩子特有的好感爱戴。但两人出身太悬殊, 明绣也从没肖想过什么。
只是今日谯平被迫离开, 离开时面容郁郁, 明绣定然第一个没好气。刚才在她这里收拾东西, 边干活边哭, 罗敷自然不好问她为什么哭, 她倒自己先开口:“今儿真是吓着我了,还以为会有大军打进来呢!不过十九郎这事儿做得实在不坦荡,他以为是过家家哩!夫人, 待会儿我可能忍不住揍人,你别拦着, 我一定会到院子外头去揍, 不弄乱你这儿东西……”
絮絮叨叨的,可能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说了什么,说着说着又哭了。
罗敷决定给十九郎一个面子,信手拨弄着一堆堆摊开的衣物,说道:“明天再走也行。反正……”
她忽然目光定住。门口铺着那块五颜六色的锦帕, 是王放“逃走”之前抛下的。那锦帕她日日带在身上,方才行礼时不慎落地,让卞巨拾起来,又让王放收了回去。
此后一连串猝不及防的变故,她伤心慌乱之下,居然忘记向他讨要回来。
她拾起来,打量锦帕上那四不像的中山狼,心中腹诽,还真跟十九郎挺配,小中山狼。
忽然想起什么,问明绣:“听说卞巨认得这帕子纹样?”
明绣赶紧出去打听,过不多久回来,满脸的嘲意。
“嗯,那姓卞的口口声声说认识这纹样。但依我看哪,夫人,那家伙嘴里没真话,多半是信口胡说,骗咱们信任。但他也算计得不妥,现在满营上下,谁信任他?……”
罗敷却觉得不尽然。以她跟卞巨短短片刻的照面,她觉得那个人并非是“毫不利己,专门损人”的坏蛋,而是个事事留有余地的圆滑阴谋家。
他临走时坑了王放一把,给白水营埋下了一颗内患的种子——并非无意而为之,而是有着明确的目的:给他自己减少一个潜在的竞争对手。
而王放呢,情知覆水难收,非但没有表示愤慨追究,反倒剑走偏锋地请教了锦帕的问题——为了弥补那丝毫的歉意,卞巨大约没有说假话的动机。
况且,即兴编这么一段谎话,对卞巨来说,没有任何好处,反倒会把王放彻底变成敌人。
而现在,两人并未翻脸,而是维持了一个表面上的友好合作。说明卞巨和王放,这一老一小,某些事情上的心思,却是一致。
罗敷知道自己见识有限,也只能推测出这么多。命令明绣:“不管他有意欺瞒也好,无意撒谎也罢,那也把他当时说的话,原样跟我重复一遍。”
明绣只好照办,撩撩刘海儿,回忆:“说是洛阳官办锦署里的花样……三四年前……异族神兽……作为赏赐……不知为何流落民间……”
一边说一边摇头,显然她自己完全不买账。
罗敷却被这寥寥几句话吸引了。异族?她所知的唯一异族,叫做匈奴……可也从来没见过,不知道是三头还是六臂,穿不穿衣裳,用不用织锦。
三四年前……正好是东海先生失踪的前夕。
而她从小便听说,洛阳的官办锦署,承接着天下最复杂、最精美的织锦任务,所有成品均为限量,所有工艺秘不外传。
无怪这锦帕复原起来如此艰难,耗费了她多少心血和汗水。
罗敷既觉心酸,又颇自豪。功夫不负有心人,她居然得以窥探到天下最高深的纺织机要。
那么,是谁最可能拥有花本,又是为何冒着被处罚的风险,将花本交予东海先生呢?
东海先生失踪前后,可曾去过洛阳?
他的失踪,和这位拥有花本的人,有无关系?
这花本的主人,会不会是将东海先生勾引走的那位“珍宝”?
王放又为何……将这花本还到自己手里?
只有这最后一个问题的答案,罗敷觉得显而易见。这是明明白白的恳求她,别走,留下来帮他找出花本的来历。
她忽而心软,想着,要么再最后帮他一把,毕竟他对东海先生的亲情不假。方才那一番话,算是肺腑之言,也似乎没有要害她的谋算。
却忽而心硬。王小公子谋略过人,诡计多端,什么难题解不开,还用得着她一介民女帮扶相助?
她竟而为难了好些时刻。捧着那花本,盯着上面的中山狼,手指忽然触感特异。
她屏住呼吸,从那花本纹路里,拉出一张小布条。
上面五个字:“半夜来找你。”
罗敷差点一口气上不来。这竖子胆大包天,不知他如今在风口浪尖上么!
赶紧把布条攥在手里。左右看看。
明绣来催她:“夫人该就寝了……”
才惊觉,月已高升。此时已近入冬,日头极短,漫漫长夜,时光难熬。
罗敷睡不着。她却不知,在数十里外的荒郊驿亭,有人却也没睡。
卞巨披了貂皮袄,挑灯夜读。
他生性多疑,除了腰间配宝剑,肘后带小刀,更有两个带刀侍卫立在左右两侧。这两人,不像寻常保镖一样站在主人身后,而是都跨步向前,立在他眼目所及的范围内。
他心有旁骛,兵书枯燥,看不下去。
倒不是怕方继缓过神儿来,伺机报复。他其实随身没带太多大军,多数人都在黄河沿岸待命。对付一个方继,用不着动用太多的兵马粮草。虽然是在冀州地界上,但他自诩安排周密,完全可以做到全身而退。
也不是担心白水营那边会有什么变故。如果说白水营是棵风中摇摆的小草,他兖州牧卞巨就是参天大树,旁人不管做什么,也无法撼动那棵大树的根基。
但要说他全无挂念,也不尽然。白水营那位秦夫人,惊鸿一瞥,已见绝色。虽无华丽衣饰,素骨已是珠月;虽是小家碧玉,别有风韵翩然。
卞巨自诩见过美色无数。他并非那不懂欣赏的蠢汉,每个女郎都能看出她独特的美来。而今日见到的这位,美而聪,聪而慧,慧而黠。
他畅然而乐。方琼这么个头脑简单的绣花枕头,不栽在她手里才怪!
又想到,她夫君一去不回,杳无音信,怕是已成寡妇。乱世征战,老幼妇女皆沦为可掠夺的战利品,何况一介寡妇?
若就此放手不管……
迟早哪一日,白水营静悄悄的覆灭在兵隳混战之下。这么个秀美绝俗的俏寡妇,不知便宜谁。
想想就生气憋闷。
他做人崇尚效率和实用,从来不在乎什么贞烈名节。骗道学先生的玩意儿。
他轻声唤过一个偏将,命令从这为数不多的随身兵马中,再拨五百人,带粮草若干,驻扎在左近某处,等候他的将令。
偏将不明他意:“主公这是……?”
卞巨轻声冷笑。白日里,他提出,要拨调一千军马驻在白水营,帮他们抵御外侮。让那个小王公子干脆利落的拒绝了,理由是养不起。
卞巨心口堵着一口气。不是因为被王放看穿了意图——那意图简直昭然若揭,连傻子都能猜透三分——而是因为,王放居然敢对他说不。
他踌躇满志来到白水营,原以为会收获一个听话的小同盟,将来可以为他所用。
未曾想这个黄口小儿,居然敢翻脸不认人,利用完了他卞巨,抹抹嘴巴就走!
难道他不知,只要欠下他卞巨的人情,就算是等到地老天荒,迟早要还?
偏将还恭谨地躬身等在身边。他写一纸令,低低吩咐:“白水营新推幼主,诸事不稳;且幼主已失威信,不足以服众。我推断,不出一个月,白水营必出内乱。到那时,你们奉我之令,如此如此……”
罗敷听到熟悉的房门振响。还是决定把王放让进来。反正她明日就打包走人,跟他说两句告别的话也无妨。
王放关上门,除了鞋子,朝她作揖,然后俯身,将灯烛挑亮了些。
今日她的房间里空空荡荡,也没铺席,也没备案,更没有瓜子点心蜜糖水。两个箱笼收拾得整整齐齐,就连床铺上多余的枕头被褥也撤下了,仅留竹席麻单。一间屋子徒有其表,已失却了往日的生活烟火气。
王放觉得凄凉,眼角微酸,想起第一次潜进她房间时的光景。
眼睛扫了一圈,没看见他抄的那些书,想必是已让她打进行李了。他又转而为笑。
开门见山:“阿姊,有件事,你得帮我。白日里阿毛赶我,我没来得及跟你说。”
罗敷轻轻哼一声。不理他。说得好像她一定会点头答应似的。
帮他做了这几个月的主母,还不够?
王放脸微微一沉,轻声说:“至少你今日还是我继母。你孩儿求你有事,若件件回绝,未免绝情。”
罗敷无语,回敬一句:“没见过半夜溜门撬锁,钻继母房间的。”
王放自嘲一笑:“今日是最后一次。以后我再想显摆手艺,也没那个机会。”
她无言,想起诸多深夜中往事,点点头,指着地上软垫,让他坐。
一声轻响,他把手中的东西放在地上,却没坐。罗敷这才注意到,他也提了个不小的包裹,里头鼓鼓囊囊的,不知装的什么。
她半是打趣,半是嘲,笑道:“怎么,你要跟我一块儿离家出走?”
王放摇头,睫毛微颤,灯火下,像张翅欲飞的蝉翼。
他突然恳求:“罗敷阿姊!你……你别走。”
罗敷从他手中把袖子拽出来。这是他第几次开口挽留了?深夜冒险前来,就为这句话?
她耐心说:“我不走,留在这儿做什么?我扮夫人,本来就是权宜之计,倘若你阿父再无音讯,我迟早让人看穿身份,连带你……”
王放难得的打断她:“你答应过,帮我寻找阿父的。”
罗敷愕然:“……我答应过吗?”
他理直气壮,“当然了。那天……”
振振有词的说了个年月日,几时几刻,“……你亲口说的。”
罗敷可没印象。论信口雌黄捏造事实,比不过他。
她不在往事上浪费时间,转而有些冷淡道:“我以为你早不在意你阿父了呢。”
王放蹙眉,唇角翘起个僵硬的弧度,看着她,说:“我自然是在意的。我还知道,若没你,我一个人,也许一辈子都寻不到他的一点线索。”
罗敷忽然也狡狯起来。眼下他是劝白水营的“主公”,唯独她的话,也许还能听进去。她不能浪费了这个机会。
她想了想,松口,说道:“要看你明日的表现。若你从此能将白水营带上正路,我可以留下来帮忙。但……”
余下的话,她有点不好意思说出来。今日发生这么多事,她紧张疲惫之外,另有些畏惧之情。从今天开始,怕是要重新认识一下十九郎。
明日,若他仍旧在那条野心和算计的道路上越走越远,罗敷觉得,她没那个胆量再陪下去了。
就算有些许舍不得,又如何?她做人有底线。不敢强求别人按她的喜好来做事,但最起码,对待她所不能接受之事,她得表明自己的态度。
若不然,她跟一团陶泥有什么区别?别人想把她捏成碗就捏成碗,想搓成壶就搓成壶。也许还是个歪斜漏水的丑壶。
她下决心,缓和语气,补完后半句:“但若你再胡闹,我不奉陪。”
她说完一句话,抬头一看,王放眼神跟她一触,随后迅速躲开。
她忽然心慌。满以为他会满口答应,说什么“就这一次以后再也不敢了一定听阿姊的话。”
她不由得追问:“行不行?”
王放没答,灯火下凝视她一双黛眉,眉尖若裁,尖细细的拨人心弦。
他忽然开口:“阿姊……”
声音有些口干舌燥。罗敷直觉,觉得知道他大约要说什么,轻转身去,嗫嚅道:“我倦了,不想聊天。”
王放声音滞一滞,不屈不挠的继续烦她:“阿姊,我就问你件事。”
她静一阵,才答应:“说。”
“你现在,有多讨厌我?”
出人意料。罗敷一时间忘了“讨厌”是什么意思,“我、我没……”
说两个字,又觉不妥,明明是应该怨恨他的。难道他做的这些事,心里的这笔账,就一笔勾销了不成?她又不是老病健忘!
可要直接说“讨厌你”,又未免伤人心。她一张尖牙利嘴,平素损人多矣;唯独此刻,不愿对一个众叛亲离的小郎君落井下石。
王放见她不言,轻声提示:“譬如我要是落水了……”
罗敷微松口气,毫不犹豫答:“我当然救你。”
她虽心硬,良知尚可,倒还没讨厌到想要他小命的程度。
他又问:“要是我让坏人关起来了,你捡到钥匙。”
罗敷不由得抿嘴笑,“那我放你出来。不过你若是因为干坏事被关了,我……我就等几日,再放你。让你吃几天苦头。”
“那、那若是我生病了,没人熬汤药。”
罗敷轻呸一声,“晦气。我给你熬还不成?”
她恩怨分明。又不是木头人,他以往对她几乎百依百顺,她也不能装没看见。
王放愈发喜悦,最后问:“那要是我请你别走……”
陷阱在这儿等着呢。罗敷咬定牙关:“不答应。”
王放唇角抿了一抿,眼中闪过不甘心的光。
他硬邦邦的说:“假如我不许你走呢?”
罗敷警觉,脑海中一瞬间闪过卞巨的脸。
指甲用力一掐腰间香囊,“你什么意思!”
王放好像感同身受,也猛地一激灵,垂眸盖住眼中光芒:“……没什么。我只是担心,白日里,卞巨见你一面,若是他惦记上你……”
罗敷神色淡漠,答:“你不是说,那人老家在兖州,出门一次,劳民伤财,不会轻易过黄河吗?再者,就算他真惦记我这个小家民女,谯公子是他的新附之臣,只要稍微开口劝谏两句,卞巨定然会给他这个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