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敷发现, 今番前来,老夫人气色似乎不如上次。
纵然四个熏炉围着, 她自己都有些冒汗, 韩夫人一张皱纹横布的脸, 却依旧是没什么血色。
老人的年纪大了,忧心的事情也多。纵然有百万钱财, 总归是希冀自己身体康健,儿孙有福。
所以才不惜去白马寺舍巨财。能多一方神佛保佑, 最起码在老夫人心里, 也算是个安慰。
想到此处, 罗敷起身微笑, 由衷说:“这邯郸城内外, 受过夫人恩惠的不知又多少。若每做件善事都有福报, 那夫人的福报可用不完,得享到一百岁去,还得分些给儿孙呢。妾到了白马寺, 定然得格外跟僧人们说说夫人在邯郸的各样善举,请他们日夜为夫人祷告祈福, 通达天听, 祝夫人身轻体健,年年得享天伦之乐。神佛若能听到这些,想必也会极为欢喜。”
小甜嘴儿不用抹蜜。韩夫人听得心情舒畅,呵呵大笑:“好,好……”
忽然又想起什么, 笑道:“金子怪沉的,也不能让你白帮这个忙。”
转头吩咐侍女,“去拿本咱们家独有的提花绫绮的纹样——就‘吹絮纶’吧,给秦女收着,就当是我给她的差旅费了。”
韩夫人年迈归年迈,记性不差。秦女上次来访时,就目不转睛的盯着坊里的那些名贵织物,想是艳羡喜欢。韩夫人都看在眼里。
“秦女,你记着,这‘吹絮纶’,本是带我织坊绣标的独家织品。在邯郸虽不起眼,到了洛阳,倒可以博出些许名头。你若要拿去卖,可别卖贱了价钱。”
老夫人的织坊里菁英荟萃,瑰宝传承遍地都是。虽说轻易不传外人,但随便挑出一样送出去,对韩夫人来说九牛一毛,却能让这个秦氏吃一辈子。
她没什么可推辞的了。退后两步,伏地重重一个叩首,谢过韩夫人。
侍女给韩夫人擦去嘴角的汤汁。罗敷知道约莫该告辞。
忽然想起什么,起了身,忍不住问:“妙仪女公子……”
韩夫人挥挥手,“还那样儿,府里养着呢——也亏你记挂她!”
罗敷点头,不再多问,免得触韩夫人烦心。
王放小心翼翼接过那十斤黄金,使劲掂了掂,再看罗敷的眼神,带上了点垂涎的意味。
仿佛在说:土豪,友乎?
罗敷赶紧说:“不是给我的。是让我代为……”
拣重点,把来龙去脉说了一遍,王放笑容消失,开始发愁。
“阿姑……”
也不能算傻,但她也真实诚。谁投她以木瓜,她报之以琼琚。
当着人面,还是得毕恭毕敬的“进谏”,眼睛看脚尖,小心提出自己的意见:“那韩夫人都多少年没出邯郸了,脑子是清楚是糊涂也不好说。她心血来潮一句话,咱们说不定得跑断腿。况且咱们谁也都没去过洛阳,那白马寺有没有还另说。万一那寺着火了,被征作他用了,那番僧还俗回国了……”
罗敷知道他的意思,毋庸置疑的一个微笑:“到了洛阳再说。老夫人只是想花钱买个福报,不管用在何处,总归这钱帮她做善事便好了。我受她这么多恩惠,总不能忘恩负义。”
王放没话,笑着抱怨一句:“人家是给了你一包累赘。万一被偷被抢了,咱们可赔不起。”
罗敷微笑,随口说:“这不是有你吗?”
一顶金光闪闪大高帽扣下来,把个十九郎美得找不着北。
哪能辜负她的信任。他穿着远行的衣物,外罩一层羊裘,挡住深秋的寒气。他掀起羊裘,把那金子牢牢栓在自己腰间,外面挂上一柄佩剑,表明人在金在。
罗敷夸一句:“这才叫懂事呢。”
一辆牛车,一匹马,便是他“母子俩”的全部家当。牛车宽敞透亮,即便车厢中堆满了行李——其中还有半数是东海先生的旧物——也可供乘客们俯仰坐卧。
他把白水营的家底儿分了个干净,但众人如何肯腆着脸全拿走。想把金银珠宝都留给他,王放却婉拒了。
他语气淡淡的,话里却似乎带着豪情万丈:“我是去洛阳寻阿父的,不是变卖家产去享福的。盘缠自然要带,足够供养主母数年即可。我是有手有脚的正人君子,也在白水营蒙大家照顾这么多年,不能一直坐吃山空。”
同行人不多。过去东海先生的忠诚家仆们,能说服另攀高枝的,都让他们先走了。只剩下个孑然一身的胖婶,既没丈夫也没孩子,说什么也要跟在夫人身边,说:“都是没主心骨的人,我俩相依为命,靠织布卖布,起码不会饿死。”
王放有点不服气,嘟囔:“我不是主心骨?”
胖婶白眼,假装没听见。
还有年过六十的眇翁,平日只知道在东海先生院门口扫地。今日也收拾出一个小小的包袱,拐杖靠一边,一言不发就往车里放。
王放吃惊:“你老人家也要跟着出远门……”
转念一想,否则眇翁还能去哪儿呢?他眼神腿脚都不好使,就算让他留在邯郸吧,孤零零不说,谁伺候他养老?
于是接过眇翁的包袱,也堆进车里,就当是照顾孤寡老人了。
老翁的包裹也真沉,几十年攒下的不知多少零碎。
众人见他主动要求“侍奉继母”,原本也有多个心眼的,觉得这孩子跟年轻美貌的夫人处久了,不免瓜田李下的说不清。但见他又带了胖婶、眇翁这些家人一起,料得有长辈们监督着,熊孩子再熊,也做不出什么出格事儿。
他跟最后一拨兵马互相道别,跳上车,轻轻在大黄屁股上拂一鞭,头也不回:“走。”
岁将暮,时既昏。寒风积,愁云繁。远客出门行路难。
这年的冬天来得格外猛烈。有时几天见不到太阳。彤云密雪,道路时而湿滑,时而泥泞,时而冻土残碎,沟渠漫冰,时而雪堆过人,完全被堵严实了。
从邯郸到洛阳,大部分的时间,都是跟淳于通的民兵部队并行。一则顺路,二则也是个沿途保护。本以为难免遇见劫到土匪之类,不曾想,一路上平安无事,半个盗贼都没遇上,想是都已被方继“招安”或者消灭了。
直到昨日,跟民兵队伍在虎牢关外分别。洛阳遥遥在望,周围也人烟渐多,不再需要大队人马的护送。于是淳于通带人南下,投荆州了。
王放眺望着被大雪封实的路,有点后悔。哪怕再晚一日分别呢,就有大队人马帮他清雪开路了。
罗敷跳下牛车,立刻感到一股扑面寒风。她往下拉一拉小毡帽,掩住耳朵。
胖婶和眇翁留在车里,围着火炉打瞌睡。罗敷精神头足,难得一见这种粉妆玉砌的景致,忍不住下来踩踩雪。
拉车的马也是精神抖擞。马毛结霜,蒸腾汗气,俨然“五花连钱旋作冰”。亲切地将她蹭了两蹭。
罗敷点头。银装素裹,煌煌雪国。她陶醉于雪景,同时却也知道,这一场大雪下来,不知又有多少户人家受冻挨饿,路上新添多少冻死之骨。
她想想,觉得自己实在是幸运。小小的马车车厢里,还能有个火炉呢。
王放见她苗条瘦削的,怕她被雪埋了,赶紧催她上车:“阿姑,小心冻着。”
罗敷回头,问他:“今日这路是走不通了。不如……找地方休息?”
算是问对人了。王放笑嘻嘻说:“早就打听过了,此去西南五里,就是村庄驿亭,又暖和,又安全。咱们去生火烤羊肉去。”
驿亭原本是官设,只接待官差军将。但眼下皇权一文不值,各地豪强纷纷自立门户,那驿亭也就悄没声地改作民用,赚取外快,里面住满了各色服饰的客人。
在这个鬼天气赶路的,要么是有利可图的商旅,要么是生活所迫、背井离乡的平民。几十人哄哄闹闹,进进出出,操着南腔北调的口音,谈话的内容都是抱怨天气。
罗敷跟一群同样赶路的妇人们围炉取暖,张罗着烧了热水,起锅煮羹吃。等羹熟,先给眇翁盛一碗。老人家一言不发的接过了,捧在手里,朝罗敷弯了弯腰。
罗敷胃口小,别人还端着碗,她就饱了。随身荷包里摸出针线,并邯郸特产的细白冰纨帕,活动活动手指,习惯性的开始刺绣。绣的是传统的吉祥富贵纹,间或加一串活泼小花。
胖婶笑她无事忙:“咱们的帕子够用了,又不缺钱。夫人小心累着。”
罗敷抿嘴一笑,“或许以后有用呢。”
一个碎嘴行商穿梭人群中,笑眯眯的打听:“敢问郎君一家是去何处?定陶投亲?这位老丈呢?——哎呀呀,咱们正好顺路,不妨一路同行。你们还有保镖?小人可以分担马匹草料钱……唉,小人真没恶意。这儿临近黄河渡口,人烟盛,倒还好;再往北走,这路上可不太平,又是兵又是匪的,还有那不知是兵还是匪的,人多了放心不是?等进了兖州地界,才算安全,咱们再分道扬镳不迟……”
问了一圈,大多是往兖州去的百姓。王放留个心眼儿,跟那碎嘴行商搭话:“阿叔为何说,进了兖州地界,才算安全?”
那行商笑道:“小郎君没听说?那位兖州卞公军纪严明,严禁侵扰百姓。手下哪怕掳掠百姓一只鸡,都给杀头!这样的好人哪里去找!唉,要是其他地方的官兵都像兖州那样,小人也不必背井离乡的出来讨生活……”
王放暗地一撇嘴,还是笑道:“不不,我们不去兖州,我们……”
他看看后头的女眷和眇翁,轻轻带过话题:“我家里都是老弱妇孺,阿叔行个方便,能否跟我换两间有暖炉的大房?我出差价……嗯,再多三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