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根正苗红

没人出声, 不知道该怎么说他。

忽然身边微有动静, 罗敷捻着自己发梢, 忐忑不安, 轻声细语开口。

“妾误信人言, 乃至身处误会而不自知, 实在是歉……”

她半句话没说完, 刚才静谧一片的厅堂,突然间排山倒海地响起了人声,众人争先恐后地道:“夫人何必致歉!你德行无亏, 一心为公,为着主公、十九郎、还有我们大伙儿,一步一个脚印, 做了这许多事, 大家都看在眼里,就算你跟主公真的毫无关系, 我们也感念你的恩义, 如何敢妄加指责?”

罗敷今日豁出去配合“演戏”, 原本也做好了千夫所指的准备。此时见众人态度如此, 忽然眼圈一红, 一时间有点哽咽。

在刚才那长时间的尴尬铺垫之下, 众人的心态颇有变化,都觉得自身的道德底线飞流直下,相比之下, 秦夫人简直何其无辜。

她就算做过什么傻事, 也没害过人,没堕了他们白水营的威名。

况且又是十几岁女郎,娇俏可爱,惹人生怜,当然要好言安慰了!

说也奇怪,也许是她确实太过年轻,一旦丢掉了名义上的“主母”身份,众人的心态立变,一点也转换得不困难。

再看她,怎么看怎么像晚辈。

不少人恍然忆起当年初识这位“秦夫人”时,她的种种青涩言行,生出几多返璞归真的感叹。

王放低头,深感世界不公平。从他散尽钱财,解散白水营开始,到上个月攻下东郡,光荣负伤——他不也是“一步一个脚印,做了许多事”?

全让大伙忘了。阿父一出现,他重新成了惹祸熊孩子。

熊孩子不记仇,他甚至觉得,这种暂时脱离责任和压力的日子,过得甚是轻松。

他抬头,正对上阿父一双慈爱的眼神,看看张柴氏,再看看他,面带得色。

一副越铺越大的烂摊子,居然就这么让他勉勉强强的卷吧卷吧收拾了。尽管收得里出外进,张牙舞爪,摇摇欲坠,不太牢靠。

王放笑出两道涡儿,伸手悄悄摆了个磕头状,表明深谢阿父大恩。

东海先生喃喃自语:“总算是弄清楚了,唉,差点不明不白的多个夫人……”

他站起来,揉揉双腿,打个呵欠,摆明了要出去休息。

顺带把张柴氏母子招呼来,一起离开,免得她乱说话。

几个白水营的老侍从急忙跟上。

张览回头叫道:“表姊!”

罗敷眼圈一红,也忍不住跟着出去了。许久不见懒蛋,怪想念的。

张柴氏抬头看着外甥女的模样,左端详右端详,拉拉袖子摸摸料子,笑眯眯地跟她叙旧:“阿秦这下是真变凤凰,飞进贵人家了!这两年过得可好?舅母一直放心不下……”

*

王放明白,剩下的筋头巴脑碎铁皮,就是留给自己拾掇了。

高声道:“恭送阿父。”

半数的人还留在房里,想赶紧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却不知该先迈哪只脚。

王放轻轻咳嗽一声,笑道:“所以阿父还是疼我的嘛,那么早就给我定了个亲……”

众人:“呵呵。”

也有明白人,知道这事不算完。

谯平朝他微微躬身,再转向众人,建议道:“这桩积年误会,大家都是多年伙伴,自然能理解,也不至于对十九郎另眼相看。但……但未必能平息天下流言。诸位可有对策?”

王放一下子脸红。谯平的言外之意清清楚楚:那些听信流言的陌生人,可不如我们“好骗”。

他虚心求教:“你说该怎么办?”

淳于通道:“那还不好办?写一封辟谣诏文,传抄各郡,把事情说清楚呗!”

但多数人的脸色都没那么轻松。天子的家务事向来是深宫忌讳,谁敢没心没肺,白纸黑字,大肆宣扬?

况且还是语焉不详、细节缺失、模棱两可、剧情牵强的劲爆八卦……

曾高摇头:“不成。怕是没人信,反倒越描越黑。”

颜美垂目,难得的跟他意见一致:“世人心态,爱看热闹,爱瞧人出丑。你越解释,越适得其反。”

韩燕十分笃定地说:“父为儿聘妇,却阴错阳差,致使夫郎身份被误认——要不是我今日亲耳听到,我也是不信的。”

可不是。王放忽然觉得没那么发烧了,让人送来冷水,一口饮干,头脑清醒。

东海先生不在场,他重新做回天子,告诫自己,万事莫慌。

“那……子正兄,你有良策?”

若心中没数,谯平绝不会说得如此稳稳当当。

谯平见他态度甚诚,眼眸微闪,瘦削的脸上划过一道苦笑。

“办法有三。其一是无为——不加理会,任其谣传。陛下是九五之尊,自然可以为所欲为。”

众人大笑:“这算什么法子!”

王放没笑,问:“若依此策,结果如何?”

“无非是陛下威信尽失,群臣不服,动摇国本。如今天下未定,日后若万一有个天灾人祸,或是再有人兴兵叛国,则是给了他们现成的讨伐理由。另外……嗯,史书上对于陛下的记载,也许不会太好看。不过身后之事,有人在意,有人不在意。”

王放忽然明白卞巨为何重用此人了。论不偏不倚、分析利弊,他可称白水营第一。

一本正经说废话,这话说得也不腰疼!

他问:“其二呢?”

“其二,诉诸律法。派人去各郡收缴卞公遗下的伪诏檄文,以及各种抄本,凡是载了陛下宫闱秘事的,一律就地销毁。民众有藏匿不报的,谣传于市井的,作诗文讽喻的,一律治重罪。如此十年以上,当禁绝谣言,人不复知矣。缺点就是,民怨……”

王放摆摆手,笑道:“民怨沸腾,天下人道路以目,皆道朕为桀纣暴君,怕是十年不到,就得重新扛大旗造反。”

谯平冲他一笑:“况且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待陛下百年之后,谣言必将改头换面,重出江湖,到时恐怕无人替你分辩。”

王放一个激灵:“不行不行,都太极端了。第三策呢?”

谯平道:“其三,是中庸之道。破解谣言,须以事实。卞公既然大肆造谣,说陛下与民间继母不伦,无非是因着你两人未婚未嫁,是以让人猜测……”

王放急道:“那我娶她呀!阿父不是已经给我下聘了吗?”

“……那不就坐实了?况且‘下聘’一事……”

谯平语气稍微放缓,意味深长地顿一顿。

王放便知,他心里门儿清。刚才蔫不出溜的没说话,想必也是在揣着明白看大戏。

尴尬咳嗽一声:“子正兄请继续。”

“所以最佳良策,陛下当尽快聘高门贵女为后,同时请秦夫人去豫章封邑居住,不要再公开往来,私下里也尽量少相见。如此,虽不至于让世人淡忘此事,但不会成为别有用心之人攻击陛下的把柄。”

他淡淡说完,也知这计策大约不太讨喜,躬身一礼,退到一旁。

后汉皇权不振,世家门阀地位很高,因此皇室联姻,也都是选择公卿世家。谯平此谏,也是惯例,挑不出毛病。

王放盘算片刻,苦着脸道:“第一策是什么来着?能再说一遍吗?”

……

谯平所言,虽然可恨,但确实难以反驳。

原本让众老粗束手无策的情境,他一口气提出了三个解决方案,暗合儒道法三家精髓,如此颖悟绝伦之人才,难怪卞巨忍到最后才杀。

但见王放不领情,一张脸依旧气鼓鼓的,连假笑都懒得笑。

不免有人心疼。淳于通劝说:“其实这第三策,也并非一无是处。你既是天子,为着稳固朝政,皇后的出身定然得是世家门阀,断然轮不上秦夫人。你先权宜一下,过个三五年,再悄悄的……嗯……”

众人心领神会,纷纷笑道:“改头换面,瞒天过海!”

“等风头过去了,再当嫔妃娶回来嘛!聘礼都省了。”

“或者你去修个行宫……”

“哈哈哈……”

一屋子男人,依着在自家内闱中的大胆程度,对此发表了五花八门的看法,把谯平的“妙策”进行了各种创造性的变通。

王放忍俊不禁,听着众人一桩桩畅想,也跟着笑了好一阵,上气不接下气地评论道:“好嘛,淳于阿叔,你撺掇别人娶小妻,回头我向你夫人告状去。”

淳于通立马变脸,赶紧求饶:“别、千万别……”

哄笑声中,王放慢慢跳下床,整整衣襟袖口,披了出行的外袍,慢慢系紧,朝大家回眸一笑。

“子正兄疏忽了。明明有第四个办法。”

众人讶然。谯平尤其不信。

“你要怎样……”

王放敛容正色,“不伤天害理,也不委屈任何人。大家帮我参议下如何?对了,将秦夫人——阿秦请来。”

罗敷让舅母拽在一角,被迫听了许多“别来之情”。她初时感怀伤心,也跟着掉了几滴泪,但听得多了,也觉出假来,有些不耐,只是搂着懒蛋肩膀不说话。

忽然闻得十九郎请,欢天喜地站起来就走。

张柴氏急了:“诶,阿秦,我还没问完,你这镯子可值大钱吧……”

王放笑嘻嘻拽过,在她耳边飞快问一句话。

女郎秀目睁大,眉梢微挑,轻声问:“你确定?”

王放点头。

她低头,玩着腕上玉镯上雕出的凤首,慢慢微笑,几不可察地“嗯”一声,却又问:“不卜一卦?”

他似笑非笑:“我就是卦。”

*

翌日,卞府议事大厅。

门口哨兵提一口气,刚要通报,王放赶紧做手势让他噤声,莫吓着里头的人。

东海先生坐在主位,手边大大小小一堆官印,都是天子“赐”的。此外,还依着他在白水营的旧习,身边熏了淡淡的薄荷脑香,香炉放在他左后方二尺之处。

一堆杂事要处理。老王面对一桌子花花绿绿的简牍,有点头疼,不知过去十九郎是如何举重若轻,一一过目批示的,年轻人的精力果然非同凡响。

他更不明白,为什么有人会抢着给自己讨这种苦差,非要把一个国家的命脉攥在手心里,罔顾自己的病弱体质,最后活活拖累死。

不过批了几卷,老王也有点沉浸其中。他做事专心,一旦开头,必求完美收官。

古籍书卷是智慧,这些简牍里的行政任免、农事收成、律法改革、土地分配、盐铁货币、甚至官员间的明争暗斗,勾心斗角……

同样是世间智慧。尽管有时略显油腻冗杂。

老王沉浸其中。手边一盒新鲜榆钱,是王放让人从院子里现摘,打井水洗干净的。府里归降的下人殷勤伺候新主,原本张罗着一天五顿山珍海味,让王放叫停了;他记着阿父过去在邯郸的喜好,喜食清甜新鲜之物。

阳春三月麦苗鲜,榆钱嫩绿清香,脆甜绵软,老王浑然不觉,一个接一个的往嘴里送。

听到第二声“阿父”,才猛地抬头。手中蘸墨的笔一晃,在桌案上划了一道黑。

略微不满,“怎么不躺着了?何事?”

王放小步进入,特别殷勤地接过他手里的笔,搁小瓷缸里涮了,又欠身给他捶肩捶腿。

老王嗤之以鼻,抓一把榆钱送嘴里:“又闯祸了?”

王放伸手抽他面前的一卷简牍,“阿父连日辛苦,我现在能下地能上房,要不帮你看一眼?”

老王赶紧双手一捞,把简牍护身前,“不成,等下……”

他好容易给幽州牧想出个绝妙的法案,既能增收少量税款,又不影响百姓收入,还能安置伤亡将士家属——生怕忘了,抢回笔,赶紧刷刷把自己的思路记下来。

王放轻声笑,耐心等他写完了,才带着三分不满之意,再叫:“阿父,你儿子现在是千夫所指的大混蛋,怕是日后得让人口诛笔伐几千年。你不为我担忧,还在这儿琢磨轻徭薄赋。”

大汉天子,九州至尊,快二十的大小伙子,娃娃鱼似的粘在“丞相”身上撒娇,周围侍从文武无不好笑。

再回忆起他跟上一个“丞相”的相处……

沧海桑田,世事无常啊。

东海先生一点即透,明白他的意思。

“你胡闹的烂摊子,我再不管收拾了。”

又是这句车轱辘话。但和以往又不尽相同。过去老王“放手不管”,通常是给熊孩子一个教训,苦其心志,劳其筋骨,培养他解决问题的能耐,以及敢作敢当的品格。

到现在为止,这种教育算是成功。十九郎至今没把自己闹死。他自己也乐得清闲。

可这一次,东海先生是真不想管,语气里透着垂垂老矣的无力感。

他又不是真神仙!

当然,当着许多部下朋友的面,也不好直说无能为力,只得顺口拎来那句万用的“我才不收拾你的烂摊子”。

静一刻,又觉得有点不负责任,于是缓和语气,加一句:“你——你自己想办法。想好了,跟我商量,阿父给你拿主意。”

王放立刻道:“孩儿有一想法……”

“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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