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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牛犟劲

“随他说,”爹说,“这孩子,真是心灵手巧,画什么像什么。”

人们的目光齐刷刷地落到我们身上。于是都发出了会意的笑声。事实胜于雄辩,我们的牛雄壮如山,我们的蓝脸璀璨,我们心情愉快,工作顺利,得意着呢。

金龙远远地站着,关注着他的杰作和看他的杰作的人。黄家的互助倚在门框上,嘴巴咬着辫梢,远远地看着金龙,那眼神专注而痴迷,可见爱得已经不轻。我的重山姐姐宝凤背着一个绘有红十字的皮革药包从大街西边走来,她学会了新法接生又学会了打针开药,成了屯子里的专职卫生员。黄家的合作骑着自行车从大街东头歪歪扭扭地驰来,看样子她是刚刚学会骑车,不能有效操控,她看到倚在矮墙边上的金龙,嘴里喊着:不好——不好,车轮却直对着金龙撞去。金龙腿一分,将车轮夹住,同时顺手抓住了车把,那黄合作,就几乎伏在他的怀里了。

我看到黄互助一扭头,大辫子一甩,赤红着脸,扭动着屁股,往家中跑去。我心中一阵酸麻,对黄互助充满同情对黄合作充满恨。黄合作剃了一个像男青年一样的小分头。这是公社中学里兴起来的时髦发型,给她们剃头的那位男老师,姓马名良才,打得一手好乒乓球,吹得一嘴好口琴,惯常穿一身洗得发了白的蓝制服,头发粗壮,眼睛漆黑,脸上有少许粉刺,身上总是散发着一股子清新的肥皂味儿。他看上了我姐宝凤,经常提着一杆气枪到我们屯子里来打鸟,只要他托起枪来,便会有鸟儿坠地。我们屯里的麻雀,一见到他的身影就没了命地往天上蹿。大队的卫生室就在原西门家正房的东边一间,也就是说,这个满身肥皂味儿的小伙子,只要出现在大队卫生室里,就难逃我家人的视线,逃过了我家人的视线,也逃不过黄家人的视线。这小伙子跟我姐套近乎。我姐姐皱着眉头,忍着厌恶,有一句无一句地与他搭讪着。我知道我姐爱着“大叫驴”,但“大叫驴”随着四清工作队撤走,像一条钻进了密林的黄鼠狼一样消逝得无影无踪。我娘知道这门亲事断无成功的可能,唉声叹气之余,就语重心长地开导我姐:

“宝凤啊,你的心事,娘心里清楚,但这怎么可能?人家是省城里的人,是大学生,才貌双全,前途无量,人家怎么可能看得上你?听娘的话,打消这个念头吧,起心不要太高,小马老师是公办教师,吃国库粮的,人物标致,识字解文,吹拉弹唱,还是个神枪手,我看也是百里挑一,他既然对你有意,你还犹豫什么?赶快答应下来,你看看黄家姐妹那直勾勾的眼神,到了口边的肥肉,你不吃,别人可就抢去吃了……”

娘的话说得合情合理,我觉得马良才与我姐也是很般配的一对。他虽然不能像“大叫驴”那样引吭高歌,但他把一只口琴吹奏得犹如百鸟鸣啭,他用一杆气枪把屯子里的鸟打得望影而逃,这些都是“大叫驴”不具备的优点。但我的这重山姐姐脾气倔强,肯定是继承了她亲爹的脾性,她任凭娘把嘴唇说破,回答的总是一句话:

“娘,婚姻的事,我自己做主!”

下午我们还去犁地,金龙扛着一把铁锹,一步不落地跟在我们身后。那铁锹刃子锋利,闪着寒光,用它铲牛蹄,一下子就会铲断。我对他这种六亲不认的行为极为反感,不时地拿话刺他。我说他是洪泰岳的一条走狗,是忘恩负义的畜生。他置若罔闻,只要我挡了他的道,他就会极不耐烦地铲起土,对着我劈头盖脸地扬起来。我也想抓土扬他,但总是被爹厉声呵斥。爹仿佛脑后有眼,看得见我的一举一动。每当我抓起土坷垃,爹就吼叫:

“解放,你想干什么?”

“我要教训这个畜生!”我恨恨地说。

爹骂我:“闭嘴,否则我打烂你的屁股。他是你哥,他执行的是公务,你不要妨碍他。”

生产大队的牲口,犁了两圈后便气喘吁吁,尤其那头蒙古母牛喘得最为厉害,隔着老远就能听到它胸腔里发出的那颇似性倒错的母鸡学习打鸣的声音,我想起了几年前,那卖牛的少年对我说的悄悄话,他说这蒙古牛是个“热鳖子”,干不了重活,夏天根本就没有劳动能力,现在我才知道他言之不谬。蒙古牛不但喘息不止,而且口吐白沫,样子十分骇人。后来它一头栽倒,翻着白眼,仿佛死牛。生产大队的牛都停了下来,扶犁的人一齐上前,议论纷纷。“热鳖子”的说法从一个老农口中冒出,有人说应该去请兽医,有人冷笑,说兽医也没招数治这牛。

犁到地头后,我爹把牛停住,对我哥说:

“金龙,你不必跟着了,我说过不会在公田里留下一个牛脚印,你跟着吃这累干啥?”

金龙鼻子嗤呼了一声,对我爹的话不屑一顾。我爹又说:

“我的牛不踩公家的地,按说,公家的牛和人也不能踩我家的地,可是你一直在我家地里走,此刻你就站在我家的地上!”

金龙一怔,然后便像受了惊吓的袋鼠一般,蹦跳着从我家地里出来,站在了紧靠着河堤的道路上。

我恶毒地喊叫着:“应该把你那两只蹄子铲掉!”

金龙满脸赤红,一时语塞。

爹说:“金龙,咱们父子一场,互相担待着一点,好不好?你追求进步,我不能阻拦,不但不阻拦,而且大力支持。你亲爹虽然是地主,但他是我的恩人,批他斗他,那是形势所迫,做给人家看的,我对他的感情始终在心里藏着。我对你,一直当成亲生儿子看待,但你要奔自己的前程,我不能阻挡。我只是希望你心里有点热乎气儿,不要让自己的心冷成一块铁。”

“我确实踩了你们的地,”金龙冷酷地说,“你们可以把我的脚铲掉!”他把铁锹猛地往前一投,锹头扎进土地,直立在我们中间,接着说:“你们不铲,那是你们的问题,但如果你们的牛,包括你们,一旦踩了公家的地,不管有意还是无意,我绝不客气!”

我看着他那张脸,和那两只似乎往外喷吐着绿色火焰的眼睛,突然感到脊背发凉,皮肤上爆出了一层鸡皮疙瘩。我这个重山哥哥,的确是个非同一般的人物,我知道他说得到做得到,只要我们的脚、蹄越界,他会毫不容情地铲过来。这样的人生在和平年代有点可惜,如果他早生几十年,无论他参加了什么队伍,都会成为英雄,如果他当了土匪,势必是个杀人魔王,但眼下是和平年代,他的狠,他的果敢,他的铁面无私,似乎没有太多的用武之地。

爹似乎也吃惊匪浅,爹只看了他一眼就把目光慌忙跳开了。爹盯着那柄扎在地里的铁锹说:

“金龙,我说多了,都是屁话,你别往心里去。为了让你放心,也为了我胸口这一丝志气,我要先犁地边,让你看看,如果该铲,就让你及早铲了,免得误了您的工夫。”

爹走到牛身边,摸摸它的耳朵,拍拍它的额头,用低沉的声音说:

“牛啊!牛……唉,不说了,你可要看准那界石,笔直地走,半步也不能歪啊!”

爹调好木犁,对准地界,轻轻地吆喝了一声,牛便往前走去。哥端着铁锹,双眼瞪得溜圆,盯着牛的四蹄。牛对于身后潜在的危险似乎毫无察觉,它行进的速度没有放慢,身体舒展,脊背平稳,稳得完全可以放上一只盛满水的碗。爹扶着犁把,双脚踩着新翻开的犁沟,走成一条直线。这活儿其实全靠牛,牛的双眼生在两侧,它如何保持方向的正直,我不得而知。我只看到,翻开的犁沟,把我们的地与公家的地鲜明地分割开,那几块界石,正正地立在犁沟的中央。犁到界石时,牛放慢速度,给我爹一个提起犁铧的机会。它的蹄印,都踩在我家田地的尽边,犁了一圈,没有一蹄越界,让金龙得不到下手的机会。我爹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对金龙说:

“现在,您可以放心地回去了吧?”

金龙走了。临走之前他用恋恋不舍的目光看了一眼牛端正明亮的四蹄,我知道他对没有机会把牛蹄子铲下来感到十分遗憾。锋利的锹刃在他的背后闪烁着银光,让我终身难忘。

第十七节雁落人亡牛疯狂狂言妄语即文章

接下来的事儿,是我继续叙说呢还是由你来说?我征询着大头儿的意见。他眯缝着眼睛,似乎在看我,但我知道他的心思根本不在我的脸上。他从我的烟盒里抽出一支烟,放在鼻下嗅着,撅着嘴,不言语,仿佛在思考什么重大问题。我说,你小小年纪,可不能染上这恶习。如果你五岁就学会吸烟,到你五十岁的时候,那还不得吸火药?他没理我的话茬儿,头歪着,耳轮微微颤抖,似乎在谛听什么。我说,我就不说了吧,都是我们亲身经历过的事情,没啥好说的了。他说,不,你既然开了头,就得结尾。我说不知道从何处说起了。他翻翻白眼,道:

“集市,拣热闹的说。”

我在集市上观看过许多场游斗,每次都兴致勃勃,心中充满快乐。

在集市上,看到了那位与我爹有交情的陈县长被游街示众,他头皮刮得乌青——后来他在回忆录里写,刮成光头是为了防止那些红卫兵们揪他的头发——腰上套着一具用纸壳糊成的驴,在锣鼓声中,他节拍分明地奔跑着,舞蹈着,脸上挂着白痴般的笑容。他这样子,与正月里扮耍的民间艺人十分相似。因为他曾在大炼钢铁期间骑着我家的黑驴到处视察,当时就有人给他起了一个“驴县长”的绰号。“文化大革命”一起,红卫兵们为了增加游斗走资派的娱乐性和可视性,吸引更多的观众,就把民间艺人家的纸驴给他骑上了。许多老干部写回忆录,回忆到“文化大革命”时,总是写得血泪斑斑,把“文革”期间的中国描绘成了比希特勒的集中营还要恐怖的人间地狱,但我们这位县长却用幽默而又生动的笔调,写了他“文革”初期的遭遇。他说他骑着纸驴,在全县的十八个集市被游斗,把身体锻炼得无比结实,原来的高血压、失眠等毛病全都不治而愈。他说他一听到锣鼓点就兴奋,腿脚就颤抖,就像那头黑驴见到母驴就弹蹄喷鼻。结合着他的回忆录,回忆当年他套着纸驴舞蹈的情景,我就明白了他脸上为什么有那痴痴的笑容。他说他只要一踏着锣鼓点,搬弄着纸壳驴舞蹈起来,就感到自己渐渐地变成了一头驴,变成了全县唯一的单干户蓝脸家的那匹黑驴,于是他的心思就飘飘荡荡,悠悠忽忽,似乎生活在现实,又恍惚进入了美妙的幻景。他感到自己的双脚分叉成了四蹄,屁股后生出了尾巴,胸脯之上与纸毛驴的头颈融为一体,就像希腊神话中那些半人半马的神,于是他也就体会到了做一匹驴的快乐和痛苦。“文革”期间的集市,并没有多少商品交易,集市上熙熙攘攘的人群,大都是来看热闹的。已经是初冬时节,人们多半穿上了棉袄,也有一些年轻人为了俏丽穿着单衣。人们的胳膊上都套着一个红色的袖标。穿着黄色或是蓝色的军便装单衣的年轻人,胳膊上套上红色袖标显得格外神气,是增色添彩,但那些穿着黑色的、油垢发亮的破棉袄的老人,胳膊上套上红袖标就显得不伦不类。一个卖鸡的老太太,倒提着一只鸡,站在供销社门口,胳膊上也戴着一个红袖标。有人问她:大娘,您也入了红卫兵?她撅撅嘴,说:闹红嘛,哪能不入?——您老是哪一派的?是“井冈山”的,还是“金猴奋起”的?——去你娘的,别对我说这些没用的,要买鸡就买,不买滚你娘的蛋!

宣传车开过来了,是辆从朝鲜战场上淘汰下来的苏制嘎斯51型大卡车,久经风吹雨打日晒,原先草绿色的油漆已经黯淡,车头顶盖焊上一个铁架子,铁架子上捆扎着四个大功率的高音喇叭,车后厢里固定着一台汽油发电机,车厢两边站着两排穿着仿制军装的红卫兵,都是一只手把着车厢边缘,一只手攥着《毛主席语录。他们的脸通红,也许是冻的,也许是被革命的激情所燃烧。其中一个女的,眼睛有些斜视,嘴角上翘,充满笑意。大喇叭发出震天动地的声响,使一个年轻的农妇受惊流产,使一头猪受惊头撞土墙而昏厥,还使许多只正在草窝里产卵的母鸡惊飞起来,还使许多狗狂吠不止,累哑了喉咙。先是放《东方红,然后停止。听到了发电机的轰鸣和喇叭里发出的尖厉声响,然后便有一个清脆的女声响起。这时我攀上了一棵老树,看到了在车厢正中,摆放着一张桌子,两把椅子,桌上放着一台机器和一个用红布包裹着的麦克风,椅子上端正坐着一个头扎小辫的姑娘,还有一个留着分头的青年。姑娘我不认识,那男青年是到我们村搞过“四清”运动的“大叫驴”小常!后来我才知道,小常已经分配到县剧团,并造反当了“金猴奋起”的司令员。我在树上大声喊叫着:小常!小常!大叫驴!但我的声音被喇叭里的高音湮没了。

那个姑娘对着麦克风喊叫,喇叭把她的声音扩大得震耳欲聋,整个高密东北乡都听到了这样的话:走资派陈光第,这个混进党内的驴贩子,反对大跃进,反对三面红旗,与高密东北乡顽固地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单干户蓝脸结拜兄弟,充当单干户的保护伞。陈光第不但思想反动,而且道德败坏,多次与一头母驴通奸,致使那头母驴怀孕,生下了一个人头驴身的怪胎!

好啊!人群中爆发了一阵欢呼。车上的红卫兵在“大叫驴”的率领下喊起了口号:打倒驴头县长陈光第!——打倒驴头县长陈光第!!——打倒奸驴犯陈光第!——打倒奸驴犯陈光第!!“大叫驴”的嗓门,经过高音喇叭的放大,成了声音的灾难,一群正在高空中飞翔的大雁,像石头一样噼里啪啦地掉下来。大雁肉味清香,营养丰富,是难得的佳肴,在人民普遍营养不良的年代,天上掉下大雁,看似福从天降,实是祸事降临。集上的人疯了,拥拥挤挤,尖声嘶叫着,比一群饿疯了的狗还可怕。最先抢到大雁的人,心中大概会狂喜,但他手中的大雁随即被无数只手扯住。雁毛脱落,绒毛飞起,犹如撕破了鸭绒枕头。雁翅被撕裂了,雁腿落到一个人手里,雁头连着一段脖子被一个人撕去,并被高高举到头顶,滴沥着鲜血。许多人按着前边人的肩膀和头顶,像猎犬一样往上蹿跳着。有的人被踩倒了,有的人被挤扁了,有的人的肚子被踩破了,有的人尖声哭叫着,娘啊,娘啊……哎哟,救命啊……集市上的人浓缩成几十个黑压压的团体,翻滚不止,叫苦连天,与喇叭的啸叫混杂在一起,哎哟我的头啊……这场混乱,变成了混战,变成了武斗。事后统计,被踩死的人有十七名,被挤伤的人不计其数。

有的死者被亲属们抬走,有的拖到屠宰组门前等待认领,有的伤者被亲属们送到医院或是送回家中,有的自己往路边爬,有的一瘸一拐地往自己要去的地方走,有的趴在地上大声哭泣。这是高密东北乡在“文化大革命”中第一次死人,后来虽有真正的、计划周密的武斗,砖头瓦片满天飞,刀枪棍棒一齐舞,但伤亡人数都没有这次多。

我在大树上,非常安全。我在大树上,居高临下,目睹了事件的全部过程,看清楚了每一个细节。我看到那些大雁是如何坠落下来又怎样被人们野蛮分解。我看到在这个事件过程中那些贪婪的、疯狂的、惊愕的、痛苦的、狰狞的表情,我听到了那些嘈杂的、凄厉的、狂喜的声音,我嗅到了那些血腥的、酸臭的气味,我感受到了寒冷的气流和灼热的气浪,我联想到了传说中的战争。尽管“文革”后编写的县志把雁从天落解释为大雁得了禽流感,但我始终不渝地认为大雁是被高音喇叭强烈而尖锐的声音震下来的。

骚乱平息之后,游街继续进行。经历了这场突发事件的人们,行为拘谨了一些,原先万头攒动的集市上闪开了一条灰白的道路,道路上有一摊摊的血迹和踩得稀烂的雁尸。风过处,腥气洋溢,雁羽翻滚。那个卖鸡的老妇人,用红袖标擦拭着鼻涕眼泪在街上蹒跚、哭叫:我的鸡啊,我的鸡……你们这些遭枪子儿的强盗,还我的鸡啊……

嘎斯51型大卡车停在牲口市和木头市交界处,那些红卫兵多数下了车,神情倦怠地坐在一堆散发着松脂香气的木头上。公社食堂里那个脸上有麻子的炊事员宋师傅,挑着两桶绿豆汤前来慰问县城里来的红卫兵小将,桶里冒着热气,绿豆汤的香味儿四溢。

宋麻子把一碗汤捧到汽车前,高举过头顶,请车上的司令“大叫驴”和那个担任播音员的女红卫兵喝。司令不理睬他,对着话筒,怒气冲冲地喊:把牛鬼蛇神押上来!

于是,以驴县长陈光第为首的牛鬼蛇神们,就从公社大院里欢天喜地地冲出来。正如前边所述,驴县长的身体与纸壳驴融为一体,刚出场时,他的头还是一个人的头,但舞动片刻,变化发生,就像后来我在电影与电视里看到的那些特技镜头一样,他的耳朵渐渐长大,耸起,如同热带植物肥大的叶片从茎秆上钻出,如同巨大的灰蛾从蛹里钻出身体,绸缎般闪烁着灰色的高贵光泽,附着一层细长的茸毛,用手摸上去手感肯定极好。然后脸部拉长,双眼变大,并向两边偏转,鼻梁变宽,并且变白,附着白而短的绒毛,用手摸上去手感肯定极好。嘴巴下垂,分成上下两片,嘴唇变得肥厚,用手摸上去手感肯定极好。两排雪白的大牙本来是被驴唇遮掩着的,但是他一看到那些戴着红袖标的女红卫兵就把上嘴唇用力翻卷起来,龇出了两排大白牙。我家养过公驴,我十分清楚驴的习性。我知道驴一旦卷起上嘴唇就要发骚,然后就要把原本隐藏着的硕大的鸡巴伸出来展示。但幸亏陈县长人性尚存,变驴变得还不彻底,所以他尽管卷唇龇牙但鸡巴还比较含蓄。紧跟在他身后的是原公社书记范铜,对,就是那个给陈县长当过秘书、酷爱吃驴肉的人,因为他最爱吃驴的鸡巴,红卫兵们就给他用高密东北乡盛产的大白萝卜刻了一根,其实也没动多少刀功,萝卜头上用刀子稍旋了几下,用墨汁涂黑了即可。人民群众的想象力十分丰富,没人不知道这根染黑了的萝卜象征何物。这姓范的愁眉苦脸,因身体肥胖而行动迟缓,步伐凌乱而不合锣鼓点儿,让牛鬼蛇神队伍混乱,手持藤条的红卫兵抽打他的屁股,抽一下他就跳一下,同时哭嚎一声。便改抽他的头,他慌忙用手中的仿驴屌去招架,仿驴屌被抽断,显出萝卜真相,白而脆,汁液丰富。群众哈哈大笑。红卫兵也忍俊不禁,把范铜拎出来交给两个女红卫兵,逼着他当场把这根断成两截的驴屌吃掉。范铜说墨汁有毒不能吃。女红卫兵小脸通红,仿佛受到了极大的侮辱。你这个流氓,你这个臭流氓!不用拳打,只用脚踢。变换着姿势踢。范铜遍地打滚,哀嚎不止,喊叫:小将,小将,别踢了,我吃,我吃……抓起萝卜,狠命咬了一口。快吃!又咬了一口,腮帮子撑得老高,无法咀嚼。着急着下咽,噎得翻白眼。在驴县长的带领下,十几个牛鬼蛇神各出奇招,让观众大饱眼福。敲锣打鼓拍钹的,是专业的水平,原本是县剧团的武场,能敲打出几十套花样,乡村野戏班子那些人,跟他们无法相比。我们西门屯的锣鼓班子跟他们相比,简直就是敲着破铜烂铁吓唬麻雀的顽童。

西门屯的游街队伍从集市的东头来了。背着鼓的是孙龙,敲鼓的是孙虎,打锣的是孙豹,拍钹的是孙彪。孙家四兄弟是贫农的后代,锣、鼓、钹、镲这些能发出巨响的家伙,理应掌握在他们手中。在他们前边,是村里的牛鬼蛇神走资派。洪泰岳躲过了“四清”但没躲过“文革”。他头上戴着一顶纸糊的高帽子,背上糊着一张大字报。仿宋字体,刚劲有力,一看就知道是西门金龙的笔迹。洪泰岳手里还举着一块边缘上缀着铜环的牛胯骨,让我联想到他的光荣历史。他头上那顶纸帽子与他的头颅尺寸不符,东倒西歪,必须及时扶正。如果他不能将头上的高帽子及时扶正,就有一个浓眉高鼻的青年用膝盖顶他的屁股。这青年就是我的重山哥哥西门金龙。他公开的名字还是叫蓝金龙。他聪明透顶,不愿改姓,因为一改姓他的出身就会变成为恶霸地主,就会变成人下之人,我爹虽是单干户,但雇农的成分不变,雇农,这顶金帽子,在那个年代里,闪闪发亮,千金难买。

我哥穿着一件真正的军装上衣,是从他的好友“大叫驴”小常那里弄来的。我哥上穿真正的军装,下穿蓝条绒裤子,脚蹬白塑料底黑咔叽布面紧口鞋,腰上扎着一条三指宽的铜扣牛皮腰带,这样的腰带总是扎在英武的八路军或新四军军官的腰上。现在却扎在我哥的腰上。他高高地挽着袖子,红卫兵袖标松松地套在上臂。村民们的红袖标是用红布缝成,袖标上的字是用纸板镂空黄漆漏刷。我哥的袖标是上等的红绸子,袖标上的字是用金黄色的丝线刺绣。这样的袖标全县只有十只,是县工艺品厂那位技艺高超的女技师连夜赶制的。她只绣了九只半袖标就吐血而死。血染袖标,十分悲壮。我哥所戴,就是那只绣了一个“红”字、沾着血的。剩下的两个字,是我的姐姐西门宝凤补绣而成。我哥是去县“金猴奋起”红卫兵司令部拜访他的朋友“大叫驴”时得到这件宝物的。两只“叫驴”久别重逢,兴奋无比,握手拥抱,行革命时期的致敬礼,然后诉说别后情景及县里与村里的革命形势。尽管我没在场,但我知道“大叫驴”肯定会问起我姐的情况,他的脑子里,肯定还留存着我姐的形象。

我哥是去县里取经的。“文化大革命”兴起,屯子里人都蠢蠢欲动,但不知道这命是如何革法。我哥聪明,能够抓住问题的根本。“大叫驴”只告诉他一句话:像当年斗争恶霸地主一样斗争共产党的干部!当然,那些已经被共产党斗倒了的地主富农反革命,也不能让他们有好日子过。

我哥心领神会,身上的血仿佛沸腾了。临别时,“大叫驴”将这个未完成的红袖标和一束金黄丝线赠给我哥,说你妹妹心灵手巧,让她帮你绣完吧。我哥从挎包里摸出我姐带给“大叫驴”的礼物:一双用五彩丝线精心刺绣的鞋垫。我们这里的姑娘,送给谁鞋垫,就意味着愿意以身相许。鞋垫上绣着鸳鸯戏水。红线绿线,千针万线,精美图案,情意绵绵。两个“叫驴”,面皮都有些发红。“大叫驴”收下鞋垫,说:请转告蓝宝凤同志,鸳鸯呀,蝴蝶呀,都是地主资产阶级情调,无产阶级的审美观,是青松、红日、大海、高山、火炬、镰刀、斧头,如果要绣,就绣这些东西。我哥庄严地点头承诺,一定把司令的话转告我姐。司令将身上的军装褂子脱下来,郑重地说:这是我的一位在部队当指导员的同学送给我的,看看,四个兜儿,货真价实的军官服,县五金公司那个小子,推来一辆全新的“大金鹿”牌自行车,我都没舍得换给他!

我哥回村后就成立了“金猴奋起”红卫兵西门屯支队,军旗一竖,群起响应。村子里的年轻人,平日里就对我哥敬佩得不行,现在总算找到了拥戴的机会。他们占据了大队部,卖了一头骡子两头牛,换回了一千五百元人民币。他们买来红布,赶制袖标、红旗、红缨枪,还买来高音喇叭播放机,剩下的钱买了十桶红漆,把大队部的门窗连同墙壁,刷成了一片红,连院子里那棵杏树也刷成了红树。我爹对此表示反对,被孙虎在脸上刷了一刷子,使我爹的脸半边红半边蓝。我爹嘈嘈着骂,金龙冷眼旁观,置之不理。我爹不知进退,上前问金龙:小爷,是不是又要改朝换代了?金龙双手卡腰,胸脯高挺,斩钉截铁般地说:是的,是要改朝换代了!我爹又问:您是说,毛泽东不当主席了?金龙语塞,片刻,大怒:把他的那半边蓝脸也刷红!孙家的龙、虎、豹、彪,一拥而上,两个别着我爹的胳膊,一个揪着我爹的头发,一个抡起漆刷子,把我爹的整个脸上,涂上了厚厚一层红漆。我爹破口大骂,那红漆就流进他的嘴里,把牙也染红了。我爹的样子,实在可怕,那两只眼睛,变成了两个黑洞,睫毛上的漆,随时都会浸到眼珠上。我娘从屋子里跑出来,哭叫着:金龙啊,金龙,他是你爹啊,你怎么能这样对他?金龙冷冷地说:全国一片红,不留一处死角。“文化大革命”,就是要革这些走资派、地主、富农、反革命的命,单干户,也不留,如果他还不放弃单干,坚持走资本主义道路,我们就把他放到红漆桶里泡起来!我爹抹一把脸,又抹一把脸,他抹脸是感觉到红漆要流进眼睛里了,他抹脸是怕红漆流进眼睛里,但可怜他一抹脸反倒把更多的红漆抹到眼睛里去了啊!油漆杀眼,疼得我爹蹦高,哇哇怪叫。蹦累了,遍地打滚,身上沾满了鸡屎。我娘和吴秋香养的鸡,都被这满院子的红色与这个红脸人吓得神经错乱,不敢进窝归宿,飞到墙头上,飞到杏树上,飞到屋脊上,鸡爪子上沾了红漆,走到哪里就在哪里留下红色的爪痕。我娘哀哭不止,大声唤我:解放啊,我的儿,快去找你姐回来,救救你爹的眼……我端着一杆从红卫兵手中夺来的红缨枪,憋了一腔怒火,准备在金龙的身上扎出几个透明的窟窿,看看从这个六亲不认的家伙身上,到底会流出什么样的液体,我猜想,他的血,应该是黑的。母亲的哀求和爹的惨状,使我不得不暂且放下洞穿西门金龙的念头,救我爹的眼是头等大事。我拖着红缨枪,跑上大街。看到我姐了吗?我问一个白发老太婆,老太婆搓着流泪的眼,连连摇头,似乎听不懂我的话。我问一个秃顶的老头儿:见到我姐了吗?他佝偻着腰,傻傻地笑着,指指自己的耳朵,噢,他是聋子,听不到任何声音。看见我姐了吗?我扯住了一位推车人的肩膀,那人的车子歪倒,篓子里的卵石磨擦着、光滑着、清脆地响着滚在大街上。他苦笑着摇摇头,没有发脾气,按说他是可以发脾气的,但是他没有发,他是屯子里的富农伍元,吹得好洞箫,呜呜咽咽,有高士雅韵,很古的一个人,如你所说,他曾是恶霸地主西门闹的好友。我往前飞跑,伍元在我身后往篓子里捡卵石。卵石是往西门大院送的,遵从的是“金猴奋起”红卫兵西门屯支队司令西门金龙的命令。我与迎面跑来的黄互助撞了个满怀,屯里的姑娘大都剃成了很男性化的小分头,露着青青的头皮和白白的脖颈,唯有她还顽固地留着一根大辫子,辫梢还扎着红头绳,封建,保守,死性,可以与我爹的坚持单干不动摇相媲美,但没过多久,她的大辫子就派上了用场,演革命样板戏《红灯记里的李铁梅,她简直不用化妆,李铁梅就是这样一条大辫子啊。连县剧团里演李铁梅的演员都要接续上一条假辫子,但我们的李铁梅却是真辫子,每根头发都连着头皮。后来我才知道,黄互助宁死不剪头发,是因为她的头发上有毛细血管,一剪就往外渗血丝儿,她的头发根根粗壮,抓上去肉乎乎的,这样的头发,世所罕见。撞了个满怀后我问她:互助,看到我姐姐了吗?她张开嘴又闭上,欲言又止的样子,很冷淡,很蔑视,很不是个意思。我顾不上她的表情,拔高嗓门:我问你看到我姐了吗?她问,她明知故问:谁是你姐姐?妈了个巴子的黄互助,你难道不知道谁是我姐姐?如果你连谁是我姐姐都不知道那你连谁是你娘也不知道了。我姐姐,蓝宝凤,卫生员,赤脚医生。你问的是她?互助小嘴一歪,极端鄙视的口吻,明明醋溜溜但却装正经地说:她呀,在小学校里,与马良才麻缠呢,快去看看吧,两条狗,一公一母,一个更比一个浪,这会儿,差不多配上了!她的话让我大吃一惊,想不到古古典典的互助,竟然说出这样粗野的话。——都是被“文化大革命”闹的!大头儿蓝千岁冷冷地说。他的手指又无端地流出血来,我急忙把早就备好的灵药递给他,他把手指沾上一些药,血立即就止住了——她涨红的脸,圆鼓鼓的胸脯子,使我马上明白了,她虽然未必暗恋马良才,但看到马良才黏乎我姐她心中也不自在。我说,我暂且不理你,改天收拾你,你这个浪货,恋着我哥——不,他已经不是我哥了,他早就不是我哥了,他是西门闹留下的坏种。那你的姐也是西门闹留下的坏种,她说。我被她一语噎住,如同吞下了一块热黏糕。她跟他不一样,我说,她善良,她温柔,她的心是好的,血是红的,还有人味,她是我姐姐。她很快就会没有人味的,她身上有狗腥气,她是西门闹与一条母狗交配出来的狗杂种,每逢阴雨天气就散发狗腥味。互助咬牙切齿地说。我调转红缨枪想捅了她,革命时期,民办枪毙,夹山人民公社已经把杀人的权力下放到村了,麻湾村一天一夜就杀了三十三人,老的八十八岁,小的十三岁,有的用棍棒打死,有的用铡刀铡成两截。我举起红缨枪,对准她的胸膛,她挺起胸膛,往前送:戳吧,你有种就戳死我吧!我早就活够了,我活得够够的了。说着,眼泪就从她好看的眼睛里滚了出来。这有点莫名其妙,这有点难以捉摸,这个互助,从小跟我一起长大,小时候我们都光着屁股在沙土堆上玩耍,她突然对我双腿间的小鸡鸡发生了兴趣,回去哭着跟她娘吴秋香要小鸡鸡,为什么解放有我没有,吴秋香站在杏树下大骂:解放你这个小流氓,再敢欺负互助,小心我把你那鸡巴给你剪了去!往事历历在目,但一转眼这互助就变得比河里的鳖湾还要深不可测。我转身逃跑,女人的泪,我受不了。女人一哭我的鼻子就酸了。女人一哭我就晕了。这软弱的脾性害了我一辈子。我说:西门金龙把红漆倒在我爹眼里了,我要去找俺姐救俺爹的眼……活该,你们一家,狗咬狗吧……她恶狠狠的话,在很远处响着。我可算摆脱了这个互助,我有几分恨她,有几分怕她,有几分恋她,尽管我知道她不喜欢我,但她毕竟告诉了我我姐姐在何处。

小学校在村子西头,靠着围子墙,单独的一个大院子,院墙是用坟砖砌的,有许多死人的魂附在墙上,夜里就出来游荡。墙外有大片黑松林,黑松林里有夜猫子,叫声凄厉,令人胆寒。这片树林子,没被砍掉当了炼钢铁的燃料真是奇迹。完全是因为这林子中有一棵古柏,砍一斧,哗哗地流出血来。树流血,谁见过?就像互助的头发,一剪就冒血。看起来凡是能够保存下来的东西,都有几分不寻常。

我果然在小学校的办公室里找到了我姐姐。我姐姐并没有与马良才谈恋爱,而是为他包扎伤口。马良才的头不知被什么人打破了,我姐姐把他的头用绷带横缠竖绑,只留着一只眼睛看路,两个鼻孔出气,一只嘴巴说话、喝水、吃东西。他的样子很像我们在电影里看到的被共产党的士兵打残了的国民党士兵。她的样子很像一个护士,面部没有表情,仿佛用冰凉光滑的大理石雕成。窗户上的玻璃全部被打破,碎玻璃全部被孩子们抢光,他们把碎玻璃献给母亲,供她们刮削土豆皮时使用。比较大块的碎玻璃镶嵌在自家的木格子窗户上,可以从里往外望人,还可以透进阳光。深秋的傍晚的风,从黑松林里刮进来,挟带着松针和松油的气味,将办公室里的纸片从桌子上吹落到地上。我姐姐从那只赭红色的牛皮药包里拿出一只小瓶,倒出一些药片,从地上捡一张白纸包了,对他说:每次两片,每天三次,饭后服。他苦笑一声说:不必浪费了,没有饭前饭后了,我不会再吃饭了,我要绝食,向法西斯暴行抗议。我家三代贫农,根红苗正,他们凭什么打我?我姐姐用充满同情的目光看他一眼,低声说:马老师,您别激动,激动对您的伤口不好……他猛地伸出两只手,抓住了我姐姐的手,语无伦次地说:宝凤,宝凤,你跟我好吧,我们两个好吧……多少年了,我吃饭想着你,睡觉想着你,走路想着你,六神无主,失魂落魄,好多次撞到墙上、树上,别人还以为我在思考学问,其实我是在想你……这么多的痴情话语,从被绷带包围着的嘴里溢出来,很显荒诞,那只眼睛,奇特地亮,犹如被水浸湿的煤炭。我姐姐用力往外挣脱着双手,脑袋往外仰着,左右摇摆着,躲避着那张绷带中的嘴。依了我吧……依了我吧……马良才狂乱地叨念着。这个家伙简直是丧心病狂。我大声喊叫着:姐姐!然后一脚踹开了那虚掩着的门,挺着红缨枪冲了进去。马良才慌忙抽开我姐姐的手,摇摇晃晃地倒退着,碰翻了一个脸盆架,使半盆污水在方砖地上流淌。杀!我大叫一声,将红缨枪戳在墙上。马良才一屁股坐在一堆烂报纸上,看样子是吓昏了。我拔出红缨枪,对蓝宝凤说:姐姐,爹的眼睛,被金龙指使人刷上了红漆,现在正痛得满地打滚,娘让我找你,我跑遍了全屯,终于找到你了,你赶快回去想办法,救救爹的眼睛……宝凤背起药包子,瞥了坐在墙角上抽搐的马良才一眼,跟着我就跑。她跑得很快,一会儿就超越了我。药包子被颠动,敲打着她的屁股,发出哗啷哗啷的声响。星星出来了,在西边的天际,是那颗灿烂的金星,伴随着一弯眉月。

我爹满院子打滚,几个人都按不住。他用手使劲地揉搓眼睛,发出惨叫,令人毛骨悚然。我哥那些小喽啰们都悄悄地溜了,只有孙家那四个忠实走狗还在那里,护卫着我哥。我娘和黄瞳每人拽住我爹的一条胳膊,不让他搓眼。我爹胳膊上的力气大得惊人,像两条遍体黏液的大鲇鱼,不时地挣脱出来。我娘气喘吁吁地骂着:金龙啊,你这个丧了良心的畜生,他虽然不是你的亲爹,可你也是他拉扯大的啊,你怎么能下这样的黑手……

我姐冲进院子,如同救星从九天降落。我娘说:他爹,你老实吧,宝凤来了。宝凤,救救你爹,别让他的眼瞎了,你爹只是个倔脾气,不是坏人,待你们兄妹不薄啊……天虽然还没完全黑透,但院子里那些红和爹脸上那些红都变成墨绿。院子里一股浓烈的油漆气味。姐喘着粗气说:快拿水来!娘跑回家,端出一瓢水。姐说:这哪里够!要水,越多越好!姐接过水瓢,瞄准爹的脸,说:爹,你闭眼!爹其实一直紧闭着眼,想睁也睁不开了。姐将那瓢水泼到爹的脸上。水!水!水!姐姐大声吼叫着,声音嘶哑,犹如母狼。温存的姐姐,竟能发出这样的声嗓,让我吃惊匪浅。娘从屋子里提着一桶水出来,脚步趔趔趄趄。黄瞳的老婆秋香,这个唯恐天下不乱、希望所有的人都得怪症候的女人,竟然也从自家提出来一桶水。院子里更黑了。黑影里我姐发令:用水泼他的脸!一瓢瓢的水,泼到我爹的脸上,发出响亮的声音。拿灯来!我姐命令。我娘跑回屋子,端着一盏小煤油灯,用手护着火苗,走得小心,火苗跳动颤动,一股小风吹过,灭了。我娘一脚踩空,趴在地上。小煤油灯一定被扔出去好远,我嗅到从那个墙角处散漫开的煤油气味。我听到西门金龙低声命令他的喽啰:去,把气灯点起来。

除了太阳之外,汽灯是那个时代里我们西门屯最明亮的光源。孙彪只有十七岁,但却是屯子里侍弄气灯的专家,别人用半个小时才能把气灯点亮,他十分钟就能。别人经常把石棉灯网弄破,他弄不破。他经常眼瞅着那白得耀眼的灯网发呆,耳听着气灯发出的咝咝声响,他的脸上洋溢着如痴如醉的神情。院子里一团漆黑,正房里却渐渐明亮起来,好像里面起了火。众人正诧异着,就见那孙彪,用一根棍子挑着气灯,像挑着太阳,走出西门屯的红卫兵司令部。院子里的红墙、红树,都跟着焕发出光彩,红得耀眼,红得如火。我一眼就看遍了满院子的人。倚在自家门口、像一个封建的大家闺秀一样玩弄着辫子梢的黄互助。站在杏树下目光滴溜溜乱转的黄合作,她的小分头长长了一些,她从牙齿缝隙不时吐出一个个小泡泡。吴秋香在院子里来回奔忙着,似乎有满肚子话要对人说,但没人与她搭腔。西门金龙双手拤腰,站在院子当中,目光严肃而深沉,两道眉毛紧蹙着,似乎在考虑重大问题。孙家三兄弟成扇面状护卫在西门金龙身后,像三条忠实的走狗。黄瞳手持葫芦瓢,舀水泼在我爹脸上。水,有的反弹回来,溅落到光里,有的顺着我爹的脸淌下去。我爹已经坐在地上,两条腿平伸着,两只手按着大腿,脸仰着,承接着水泼。他很安静,不暴跳了,不噪叫了,大概是我姐姐的到来安定了他的心神。我娘在地上爬动着,嘴里低声唠叨着:我的灯呢?我的灯呢……我娘浑身泥水,状甚凄惨,在气灯强光照耀下,她的头发,呈现一片银白。我娘还不到五十岁,可已经如此苍老,我的心中,不由得一阵酸楚。我爹脸上的红漆似乎薄了些,但依然是满堂红,水珠从那上面滚落,如同从荷叶上滚落。院子外边聚集了很多前来看热闹的人,大门外黑压压一片。我姐冷静地站着,宛若一个女将军。把灯挑过来,我姐说。孙彪小步紧挪,挑灯过来。孙家老二名虎者,可能是领了我哥的旨意,从“司令部”里,搬出一张方凳飞跑过来,安放在我爹身侧两米处,让那孙彪将气灯坐上。我姐打开药包,拿出棉花和镊子,用镊子夹着棉花,放水里浸湿后,先擦我爹眼睛周围,然后擦我爹的眼皮,虽小心翼翼,但动作极麻利。然后我姐用一个大号针管,吸了清水,让我爹睁开眼睛。但我爹的眼睛睁不开了。谁来给他扒开眼睛?我姐问。我娘急着爬上来,拖泥带水。姐说:解放,你来帮爹扒开眼睛。我不由得往后倒退了几步,爹的红漆脸,太恐怖了。快点!姐说。我将红缨枪插在地上,踩着水和泥,像一只在雪地里行走的鸡,跷腿蹑脚,靠了前。我看看姐,姐正手持针管等待着呢。我试探着去扒爹的眼,爹发出一声哀嚎,声音如刀如刺,吓得我猛一跳,就到了圈子外。姐怒:你怎么啦?难道忍心让爹瞎了吗?那个倚在自家门口的黄互助轻捷地走了过来。她穿着红格子外套花衬衫,衬衫的领子翻出来与外套的领子重叠在一起。大辫子在脊梁上翻滚着。许多年过去了,这一幕还记忆犹新。从她家门口到我家牛棚外边,大约有三十步远近。这三十步,在仅次于太阳的气灯照耀下,走得真可谓俏丽多姿,地上的影子是丽人靓影。大家都呆呆地看着她,尤其是我,更呆透了,因为刚才她还用那样恶毒的语言咒骂我姐,一转眼间她又自告奋勇充当我姐的助手。她喊了一声:我来!就像一只红胸脯的小鸟一样飞了过来。她全然不顾地上的泥与水,不怕脏了她那双精心制作的白布底鞋子。互助心灵手巧是有名的。我姐绣出的花鞋垫好看,互助绣的花鞋垫更好看。院子里那棵杏树开花时,她站在树下,眼看着杏花,手指翻飞,就把树上的杏花移到鞋垫上去了。鞋垫上的杏花比树上的杏花更美更娇艳。她的鞋垫子,一摞摞的,都在枕头下压着,不知要送给谁。送给“大叫驴”?送给马良才?送给金龙?还是送给我?

在贼亮的气灯光下,她的眼睛亮晶晶,她的牙齿亮晶晶,毫无疑问,她是个美人,是个屁股上翘、胸脯前挺的美人,我只顾跟着我爹闹单干,竟然忽略了身边的美人。就在这短暂的时间里,她从家门口到我家牛棚这短暂的路途上我就死心塌地地爱上了她。她在我爹身后,弯下腰,伸出纤纤玉手,扒开了我爹的眼睛。我爹哀叫着,我听到他的眼皮被扒开时发出的细微声响,噼啪噼啪,仿佛小鱼儿在水底吐水泡。我看到爹的眼睛好像一个伤口,有血水从里面涌出来。我姐瞄准了我爹的眼睛,推动注射器,一股清水,亮得如同银子,射了进去。慢慢地射进去,我姐把握着力度,太缓冲力不够,太疾则可能把我爹的眼球洞穿。水进了我爹的眼睛就变成了血,沿着眼睑慢慢流下来。我爹痛苦地哼哼着。用同样的准确,同样的快捷,我姐与互助,这两个似乎势不两立的女人,默契地配合着,冲洗了我爹的另一只眼睛。然后又轮番冲洗,左眼,右眼,左眼,右眼。最后,我姐往爹的眼睛里滴了眼药水,用绷带蒙上。我姐对我说:解放,把爹弄回家去吧。我跑到爹身后,双手抄在他的腋下,用力往上提,使他站立,仿佛从地下拔出了一个拖泥带水的大萝卜。

这时,我们听到,从我家牛棚里传出来一种奇怪的声音,像哭、像笑、又像叹息。这是牛发出的声音。你当时,到底是哭、是笑、还是叹息?——说下去,大头儿蓝千岁冷冷地说,休要问我——大家都吃了一惊,齐把目光往那里望,牛棚里一片光明,牛眼如两盏放射着蓝光的小灯笼,牛身上光芒四射,仿佛刷了一层金色的漆。我爹挣扎着要往牛棚里去,我爹喊叫着:牛啊!我的牛啊!我只有你一个亲人了啊!爹的话绝望至极,让我们听着心寒,虽然金龙叛逆,我和姐姐、娘还是心疼着你啊,你怎么能说出只有牛是你的亲人呢?而且,说穿了,这头牛,身体是牛,但他的心,他的灵魂,却是西门闹的,他面对着院子里这群人,他的儿子、女儿、二老婆、三老婆以及他的长工和长工的儿子我,那才是恩爱情仇千种的感受万般的情绪搅成了一锅糊涂粥。

——事情也许没这么复杂,大头儿蓝千岁道,也许我当时是被一口草卡住了喉咙,才发出了那样古怪的声音。但简单的事情,被你这颠三倒四、横生枝蔓、黑瞎子掰棒子的叙述,给弄成了一锅糊涂粥。

那时的世界,本来就是一锅糊涂粥,要想讲得清清楚楚,比较困难。不过,还是让我拾起前头的话茬儿:西门屯的游街队伍,从集市的东头过来了。锣鼓喧天,红旗招展。被金龙和他的红卫兵押着游街示众的,除了原支部书记洪泰岳之外,还有大队长黄瞳。除了伪保长余五福、富农伍元、叛徒张大壮、地主婆西门白氏这些老牌的坏人之外,还有我的爹蓝脸。洪泰岳咬牙瞪眼。张大壮愁容满面。伍元眼泪涟涟。白氏蓬头垢面。我爹脸上的油漆还没洗净,双眼通红,不断地淌着眼泪。我爹流眼泪并不是他内心软弱的表现,是因为油漆伤害了他的角膜。我爹脖子上挂着一块纸牌子,上面是我哥亲笔写上的大字:又臭又硬的单干户。我爹肩上扛着一张木犁,是土地改革时分给他的财产。我爹腰里扎着一根麻绳子,绳子连结着一根缰绳,缰绳连接着一头牛。一头由恶霸地主西门闹几经转世而成的公牛,也就是你。如果你愿意,你可以打断我的话,接着我的话茬,由你来讲述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我讲,是人眼中的世界;你说,是牛眼所见乾坤。也许由你讲会更精彩。你不讲,那我就接着讲。你是一头魁伟的公牛,双角如铁,肩膀宽阔,肌腱发达,双目炯炯,凶光外溢。你的角上挂着两只破鞋,这是孙家的那个善于侍弄气灯的小子胡乱挂上的,只是为了丑化你,并不象征着你一头牛也搞破鞋。金龙这混蛋原本想让我也游街示众,但我挺着红缨枪要和他拼命。我说谁敢让我游街我就捅了谁。金龙虽愣,但碰上我这样的亡命徒,他也避让三分。我想爹只要跟我一样硬起来,把大铡刀摘下来,横在牛棚门口,谁上来就劈谁,我哥也就软了。但我爹竟然软了,顺从地让他们把纸牌子挂到脖子上。我想只要那头牛发了牛脾气,谁也无法把破鞋挂在它角上并拉它游街,但牛也顺从了。

在集市的中央,也就是供销社饭店前那片空场上,县里的“金猴奋起”红卫兵总司令“大叫驴”小常和西门屯里的“金猴奋起”红卫兵支队司令“二叫驴”金龙会师,二人握手,致革命敬礼,眼睛里都放射红光,心中都荡漾着革命豪情,他们也许联想到中国工农红军在井冈山会师,要把红旗插遍亚非拉,把世界上受苦受难的无产阶级从水深火热中解放出来。两支红卫兵队伍会师,县里的和村里的。两批走资派会师,驴县长陈光第、驴屌书记范铜、打牛胯骨的阶级异己分子兼走资派洪泰岳、洪泰岳的狗腿子并娶了地主小老婆的黄瞳。他们也偷偷地观望,用眼神传达反动思想。低头低头再低头,红卫兵把他们的头按下去按下去,按到不能再低,屁股翘起不能再高,再一用力,扑通跪在地上,揪着头发抓着脖领子再拎起来。我爹死不低头,碍于他跟西门金龙的特殊关系,红卫兵们手下也就留了情。先是“大叫驴”演讲,站在一张从饭店里临时抬来的方桌上。“大叫驴”左手掐着腰,右手在空中挥舞,做着变化多端的动作,时而像马刀劈下,时而如尖刀前刺,时而如拳打猛虎,时而如掌开巨石。动作配合着话语,腔调抑扬顿挫,嘴角溢出白沫,语言杀气腾腾、空空洞洞,犹如一只只被吹足了气、涂上了红颜色、形状如冬瓜、顶端一乳头的避孕套,在空中飞舞,碰撞,发出嘭嘭的声响,然后一只只爆裂,发出啪啪的声响。在高密东北乡的历史上,曾有一个漂亮的女护士将避孕套吹爆结果眼睛被崩伤,成为一大趣闻。“大叫驴”是天才的演说家,他演讲时极力模仿列宁、毛泽东。尤其是伸出右臂,成45°角,头微向后仰,下巴略翘,目光望向高远处,嘴巴里喊出“向阶级敌人发起进攻进攻再进攻”时,简直就是列宁复生,列宁从《列宁在一九一八里来到了高密东北乡,群众静默片刻,仿佛被钳子捏住了咽喉,然后便一片欢呼,几个有文化的小青年乱喊“乌拉”,没有文化的喊“万岁”,万岁和乌拉虽然都不是献给“大叫驴”的,但“大叫驴”犹如一只被吹胀的避孕套飘飘然而不知其所以然。也有人在暗中低骂:这杂种,还真不可等闲视之!说话的人是一个读过私塾的老者,认识无数的字,经常在理发馆里,自负地对那些前来理发的人说:有不认识的字只管问我,如果我答不出,你理发的钱我出。几个中学的教师,从字典上找几个生僻字考他,还真难不住他。有一个教师,生造一个字,画一个圈,圈里点一个点,问他,这是什么字,他冷笑道,想难住我吗?难不住的,此字念“嘭”,是将一块石头,扔到井里,发出的声音。中学教师道:差矣,此字是我生造的。他说:所有的字,刚开始时,都是生造的。教师语塞,他脸上出现洋洋得意之表情。“大叫驴”演讲完毕,“二叫驴”跳上桌接着演讲,但他的演讲,是对“大叫驴”的拙劣模仿。

现在我该说你,西门牛,在这个难忘的集日上的表现了。

起初,你很温驯,跟随在我爹身后,亦步亦趋,但你的光辉形象与你的温驯表现总让人、尤其是我感到别扭。你是一头血气方刚的牛,在过去的岁月里,曾有过不凡的表现,如果当时我就知道你的体内暗藏着西门闹的狂傲的灵魂和一头名驴的辉煌记忆,我更会对你的表现感到失望。你应该反抗,应该大闹集市,应该成为这场狂欢节的主角,就像西班牙斗牛节上那些牛一样。但你没有,你低头,角挂破鞋,这侮辱性的标志,不紧不慢地反刍,肠胃中发出咕咕噜噜的声响。就这样,从凌晨到中午,从清冷到温暖,阳光暖烘烘的,直到供销社饭店里洋溢出水煎包的香气。一个身披破棉袄、跛一足、渺一目的少年拖着一条威武的黄犬从集市上经过。这是一个著名的打狗少年,家庭出身赤贫,是个孤儿,政府免费送他上学,但他对学校深恶痛绝,自毁锦绣前程,宁死不读书,向往自由自在的生活,自己不上进,党也没办法。他打狗卖狗肉,过得有滋有味,在那样的时代,私自屠宰是非法的,不论杀猪,还是屠狗,都是国家的专权专利,但政府对这个打狗少年网开一面,对这样的人,无论什么样的政府,都很宽容。少年是狗族的天敌,他的身体并不高大,腿脚不利索,眼力也欠佳,狗要消灭他并不难,但所有的狗,不论是绵善如羊者还是凶暴如狮虎者,见了他,都夹紧尾巴,身体团结,满眼恐怖之光,喉发求饶之声,嗷哞——嗷哞——逆来顺受地、毫不反抗地让他把绳索套到颈上,吊在树杈上勒死,然后拖走,拖回到他那建立在石桥洞里的居所兼作坊,生煺活剥,就着清悠悠的河水掏洗干净,大剁小切,七块八段,扔到锅里,架上劈柴,火焰熊熊,白水翻腾,浓烟从桥洞下冒出,沿着河飘散,肉香弥漫一条河……一阵邪风刮起来,红旗猎猎作响,一根旗杆被折断,那面旗帜,打着旋儿,在空中飞舞,降落在牛头上,于是你发了狂,这正是我企盼的,也是集市上诸多看热闹的人企盼的,这场闹剧,必须有个大热闹收场。

你先是猛烈地摇头晃脑,欲把遮盖住你脑袋的红旗甩开,我有把红旗蒙在头上看太阳的经验,一片血红,如同海洋,太阳如同沉浸在血海之中,恍然觉得世界末日到了。我不是牛,无法猜测红旗蒙头时你的感受,但从你那剧烈的动作上,我可以断定你感到了大恐怖。你的两只铁角前罩,正是斗牛的角,如果每只角上绑上两把尖刀,又正是冲锋陷阵、所向披靡的角。连续摇头摆尾几十次,红旗未从角上脱落,你急了,盲目地跑动起来,你的缰绳连接着我爹的腰,你体重将近五百公斤,一身不肥不瘦的膘,年方四岁,正是青春年华,力大无穷,我爹在你的拖拽下,如同猫尾巴上拴着一只耗子。牛拖着我爹冲进人群,一片鬼哭狼嚎。这时无论我哥的演讲多么精彩也没人理睬了。说到底人们是来看热闹的,谁管你革命还是反革命。有人喊叫:扯下它头上的红旗!但是又有谁胆敢上前去扯下你头上的红旗,又有谁愿意扯下你头上的红旗!扯下你头上的红旗,好戏就要收场。人们躲闪着,喊叫着,不由自主地拥挤着,老婆哭孩子叫,哎哟娘,踩碎我的鸡蛋了!踩死小孩了!碰破我的瓦盆了,你们这些混蛋。方才天上掉大雁时人们是从四处往中间聚拢,现在闹牛人们是在牛前向前奔跑,向两边躲闪,挤压成团,挤到墙壁上,成了薄饼,挤到卖肉的架子上,与珍贵的猪肉一起卧倒,嘴啃着生肉。牛角钻到一个人的肋骨间,牛蹄子踩死了一只小猪。卖肉的人,公社屠宰组那位如皇亲国戚一般蛮横的朱九戒,抡起劈肉的刀,对准牛头猛劈下去,当啷一声巨响,刀刃正中牛角,刀被震飞,半截牛角落在地上。红旗借着这机会,从牛头上滑落。这一下似乎把牛砍愣了,它停住脚步,大声喘息,肚腹剧烈起伏,口吐白沫,两眼沁血,断角处涌出透明汁液,汁液里有缕缕血丝,此汁液是牛中精华,名为“牛角精”,据说具有强大的壮阳功能,胜过海南岛的椰子树芯十倍。红卫兵揭露旧省委的当权派中的一个极腐败分子,双鬓斑白时讨了一个二十岁的少妻,阳不举,从民间打听到偏方,便是这牛角精。手下的狗腿子们,强行要各县及省属农场进贡未去势的未交配过的健壮青年公牛,运进一个秘密场所,割角抽精,敲骨咂髓,供这高官食用,果然白发转乌,皱纹平复,阴茎与日俱增,直如一挺歪把子机关枪,横操千女如卷席。

该说说我爹了,我爹伤未愈,视物本来就一片红模糊,突遭此变故,一时竟不知天南地北身在何处,只能先是趔趄奔跑,后来干脆团身抱头,如同绣球,在牛下翻滚。好在他穿着棉衣,耐得磕碰,没受什么大伤害。牛角被砍,牛停脚立住,我爹借机站起来,迅速将腰间麻绳子解开,脱离了与牛的牵连。但我爹随即就看到地上的半根牛角和牛头上的惨状,大叫一声,几乎昏晕过去。因为我爹已经说过,此牛是他唯一的亲人。亲人受此伤害,他心中如何不急,如何不痛,如何不气?他看到了杀猪人朱九戒那张红光油光亮光光的肥脸,全中国人民肚子里缺油水的年代里,只有这些当官的和杀猪的吃得如此油光满面,如此趾高气扬,如此洋洋得意,如此享受着幸福生活,我爹单干,本来从不关心人民公社里的事,但这个人民公社的杀猪人,竟然一刀劈断我家的牛角,我爹大叫一声:我的牛啊——昏晕过去。我知道,我爹如果不是及时地昏晕过去,他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捡起那把沉重的厚背砍刀,奋力向杀猪人那颗胖大的头颅劈去,接下来的后果将不堪设想。我爹晕得好。我爹虽然晕了,但牛苏醒了。牛角被砍断,其疼痛可以想象。牛哞吼一声,低着头,猛力往前,朝着那胖大的屠户冲去。在那一瞬间,吸引了我目光的,是牛肚皮上的脐口,那里有一束长约二十厘米的毛儿,宛如一枝狼毫巨笔,摇摆抖动,起承转合,仿佛在书写着梅花篆字。当我的目光离开这枝神笔时,我看到,牛歪着头,把那只未被斩断的铁角,斜着刺入了朱九戒肥大的肚子。牛头不停地拱动着,牛角没到根部,然后它猛一甩头,如一座肉山委地,朱九戒肚子上那个窟窿里,咕嘟咕嘟地涌出了一团团米黄色的脂肪。

当众人逃散后,我的爹苏醒过来。我爹苏醒过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捡起那柄大砍刀,护卫着独角牛,不言语,但那决绝的姿态,鲜明地向围拢上来的红卫兵们表示:誓与牛共存亡。红卫兵看着朱九戒那满肚子脂肪,回忆起这人倚仗着权势横行霸道的恶劣行径,心中其实都高兴得不行。

于是,我爹得以牵着牛,提着刀,如同一条劫了法场的好汉,一步步走回家。此时,灿烂的阳光跑了,灰色的云团来了,一片片雪花,在小北风里飞舞着,降落到高密东北乡的大地上。

第十八节巧手整衣互助示爱大雪封村金龙称王

在那个三日一场小雪、五日一场大雪的漫长冬季里,我们西门屯通往公社与县城的电话线被大雪压断,那时县里的有线广播使用的是电话线路,电话不通,广播也就成了哑巴。道路被雪封住,报纸更没人来送。西门屯成了与世隔绝之地。

你应该记得那年冬天的大雪。我爹每天早晨,都要牵着你到屯外去遛弯。如果碰上晴天,太阳冒红时,覆盖着冰雪的大地一片辉煌。我爹右手牵着缰绳,左手提着那把从杀猪人那里抢来的大砍刀。你们的嘴巴和鼻孔里喷吐着粉红色的热气,你嘴边的毛上、我爹的胡子和眉毛上,都结着霜花。你们迎着太阳向原野走去,地上的雪,被你们践踏,发出咯咯吱吱的响声。

我的重山兄弟西门金龙,凭着一股革命热情,充分发挥了他的想象力,领导孙家四兄弟——“四大金刚”——和一大群闲得无聊的毛头小子——虾兵蟹将——当然也有许多爱看热闹的成年人,独立自主地把“文化大革命”进行到了第二年春归大地之时。

他们在那棵大杏树上用木板搭了一个平台。杏树的枝杈上拴上数千根红布条,犹如满树繁花。每天晚上,孙家老四名彪者就爬上平台,鼓着腮帮子吹号集合群众。那是一只很美的小铜号,号把上拴着红色缨络。孙彪初得了这支号时,天天鼓着腮帮子练吹,声音如同牛叫。到了春节前夕,他已经吹得很好。号声婉转抒情,多是民间流行的曲调。这是一个天才少年,学什么成什么。我哥指挥人在平台上架设了一门红锈斑斑的土炮,还在大院的围墙上挖出了数十个射击孔,射击孔旁边堆着卵石。虽然没有火器,但每天都会有手持红缨枪的少年站在枪眼旁边严阵以待。每隔几个小时,金龙就会爬上平台,用一架自制的望远镜向四处张望,俨然是一个观察敌情的高级将领。天气严寒,他的手指冻得犹如刚从冰水中洗出来的胡萝卜;腮帮子通红,恰似两个深秋的苹果。为了保持风度,他只穿着那件军装上衣和那条单裤,高高地挽着袖子,只是头上多了一顶土黄色的假军帽。他的耳朵上起了冻疮,流脓淌血;鼻子通红,不停地流鼻涕。他的身体状况不佳,但精神极佳;两只眼睛,始终放射着灼热的光彩。

我娘看他冻成了这样,连夜给他缝了棉袄,为了保有司令的风度,棉袄是让互助帮忙裁剪成军服样式。衣领上还用白丝线勾上了花边。但我哥拒绝穿棉衣。他严肃地说:娘,你不要婆婆妈妈的了,敌人随时都会进攻,我的战士们都在趴冰卧雪,我能自己先穿上棉衣吗?我娘往四周一看,发现我哥的“四大金刚”和那些铁杆喽啰们,也都穿着用染黄土布制成的假军装,一个个流着清鼻涕,鼻头冻得如山楂果儿。但那些小脸上,都是神圣庄严的表情。

每天上午,我哥都会站在平台上,手拿着铁皮卷成的喇叭筒子,对着台下的喽啰,对着前来看热闹的村民,对着被冰雪覆盖的村庄,拖着从“大叫驴”那里学来的伟人腔调,发表演说,号召革命小将们,贫下中农们,擦亮眼睛,提高警惕,坚守阵地,坚持到最后一分钟,等待到明年春暖花开时,与常总司令率领的主力部队会师。他的演说,不时被剧烈的咳嗽打断,他的胸腔里发出鸡鸣般的声音,咽喉里嚓啦啦地响,我们知道那是痰涌了上来,但司令站在平台上往下吐痰显然大煞风景,于是我哥就令人恶心地把涌上来的痰强咽下去。我哥的演讲,除了被他自己的咳嗽打断之外,还不时地被台下的口号声打断。领头喊口号的是孙家老二名虎者,他嗓门洪亮,略有文化,知道应该在哪些地方喊口号才能最得力地营造出热火朝天的革命气氛。

有一天,大雪飘飘,犹如半空中撕开了一万只鹅毛枕头。我哥爬上平台,举起喇叭,刚要喊叫,突然摇晃起来,铁皮喇叭脱手,掉在平台上,弹落在雪地,紧接着,我哥一头就栽了下来,发出沉闷的一声巨响。众人愣了片刻,然后齐声尖叫,围上去,七嘴八舌地问候:司令怎么啦,司令怎么啦……我娘哭喊着从屋子里扑出来,天气寒冷,我娘披着一件破旧的羊皮袄,身体庞大,看上去如同一个粮食囤子。

这件皮衣,是“文革”前夕我们屯那个当过治保主任的杨七,从内蒙古贩来的那批破皮衣中的一件。皮衣上沾着牛粪和羊奶干渍,散发着扑鼻的膻气。杨七贩卖皮衣,涉嫌投机倒把,被洪泰岳派民兵押送到公社派出所管教,皮衣被锁进大队仓库,等候公社前来处理。“文革”爆发,杨七开释回家,跟着金龙造反,成为批斗洪泰岳时最英勇的斗士。杨七极力巴结我哥,妄想担当西门屯红卫兵支队的副司令,遭到我哥的拒绝,我哥斩钉截铁地说:西门屯红卫兵支队实行一元化领导,不设副职。我哥内心里瞧不起杨七。杨七獐头鼠目,眼珠子骨碌碌乱转,满肚子坏水,属于流氓无产者一类,破坏性极大,只能利用,但不能重用。这是我哥躲在他的司令部里与他的亲信密谈时说的话,是我亲耳听到的。杨七谋职不成,情绪低落,勾结着锁匠韩六撬开大队仓库,把他那批皮袄搬了出来,摆在大街上拍卖。风高雪猛,房檐下的冰挂犹如锯齿獠牙,正是穿皮衣的天气。屯里的人聚集街头,翻弄着那些肮脏的皮衣,羊毛脱落,耗子屎滚出,腥臊烂臭,污染了冰雪和空气。杨七巧舌如簧,把一件件烂皮袄说成皇上穿过的轻裘。他捡起一件黑山羊皮的短袄,拍打着油腻的光板子,发出啪啪声响:听一听,看一看,摸一摸,穿一穿。一听如同铜锣声,二看如同绫罗缎,三看毛色赛黑漆,穿到身上冒大汗。这样的皮袄披上身,爬冰卧雪不觉寒!这样一件八成新的黑山羊皮袄,只要十元钱,跟白拣有什么区别?张大叔,穿上试试,哎哟我的个亲娘舅,这皮袄,简直是那蒙古裁缝比量着您的身体做的,添一寸则长,减一寸则短。怎么着,热不热?不热?您摸摸脑门子,汗珠子都冒出来了,还说不热!八块?八块不行,不是看在老街坊的面子上,十五块我也不卖!就八块钱?大叔,让我说您句什么好呢?去年秋天我还抽了您两锅子旱烟,欠着您的人情呢!欠情不还,寝食不安。得了吧,九块钱,赔本大甩卖,九块钱,您穿走,回家先找条毛巾把头上的汗擦擦,别伤了风感了冒。就八块?八块五!我让让,您长长,谁让您大我一辈呢?换了别人,我一个大耳刮子把他扇到河里去!就八块,嗨,碰上您这样的□古角色,天王老子也没脾气,天王老子都没脾气,我杨七有啥脾气?算我输给您一玻璃管子鲜血,我是o型血,跟白求恩大夫一个血型,八块就八块吧,张老汉,这次你可欠下我的情了。点数着那几张黏糊糊的钞票:五块,六块,七块,八块,好,皮袄是您的了。快穿回家给老婶子看看吧。我担保您在家里坐半个时辰,您家房顶上那厚厚的雪就化了,远看您家,房顶上热气腾腾,您家院子里,雪水淌成了小河,您家房檐上那些冰凌子,噼里啪啦地就掉下来了。这件皮袄,小绵羊羔皮,瞧,外边还挂着缎子表儿,这可是内蒙古最漂亮的那个姑娘贴肉穿过的小皮袄,把鼻子靠近嗅嗅,什么味?一股大闺女味儿!蓝解放,回家去把你那个单干户老爹的钱包摸来,把这件皮袄买回家,送给你那个重山姐姐宝凤,她要穿上这样一件小羔皮,背着药箱子出诊,想想看,那是什么派头?漫天的飞雪,在距离她头顶三尺处就化了!这样的羔皮,简直就是一个小火炉子,把鸡蛋包在里边,用不了一袋烟工夫就熟了。十二块钱,蓝解放,看在你姐给我老婆接过生的份儿上,这件小羔皮,半价卖给你,换了别人,没有二十五块钱,连一根毛也拔不走。怎么?不想买?哈哈,蓝解放,我一直把你当小孩,其实你也是大小伙子了,看看,嘴唇上冒出胡子来了,下边呢?男孩十七八,屌毛胡子一起扎。男孩十七八,鸡巴如牛角!我知道你对黄家那对姊妹花有意思,但新社会新国家,一夫一妻是国法,互助合作你只能选一,不可能同时娶俩。如果是西门闹的年代当然可以,西门闹一夫三妻,外边还有相好的。脸红什么?噢,牵扯到你娘了,没事没事,你娘也是受害者。你娘养大你不容易,我看,你就把这件小羊羔皮袄买回去孝敬你娘吧。你娘是个善良人,想当年身为西门家的姨太太,叫花子上门都是她亲自打发,出手大方,一次两个白面饽饽。这事儿上点年纪的人都知道。如果是买给你娘,我再落落价,十块钱,小点声,别让他们听到,十块钱,跑着回家拿钱,我给你留住这件。小老弟,要是换上金龙那个杂种来买,我一百也不卖。什么支队司令,这是关着大门起国号,自己封自己!老子稀罕他那个破副司令?老子自封为天下兵马大元帅,横扫千军如卷席!人群外一声呐喊:红卫兵来了!

我哥金龙在前雄赳赳,“四大金刚”两旁护卫气昂昂,后边簇拥着一群红卫兵闹嚷嚷。我哥腰间多了一件兵器,从小学校体育教师那里征来的发令枪,镀镍的枪身银光闪闪,枪身的形状像个狗鸡巴。“四大金刚”也都扎着皮带,用生产大队里那头刚刚饿死的鲁西牛的皮制成,生牛皮,半干不湿,带着牛毛,散着腥气。“四大金刚”的牛皮腰带上悬挂着四支盒子枪,是我们村戏班子演戏用过的,是巧手木匠杜鲁班用榆木雕刻而成,外面刷了黑漆,形象十分逼真,如果落到土匪手里,完全可以用来劫道。孙龙腰间悬挂那支,后部被掏空,安装了一根弹簧,一根撞针,装上黄色火药制成的火帽,可以发出比真枪还要清脆的响声。我哥那支枪,使用火药纸,一勾扳机,连发两响。在“四大金刚”背后,那些喽啰们,都扛着红缨枪,枪头子都用砂轮打磨得锃亮,锋利无比,扎到树里,费很大的劲才能拔出来。我哥率领队伍,快速推进。大雪洁白,红缨艳丽,形成一幅美丽图画。队伍距离杨七的烂皮货拍卖场所约有五十米时,我哥从腰间拔出发令枪,对空击发,啪!啪!两股白烟在空中飘散。我哥下令:冲啊,同志们!一群红卫兵就端着红缨枪,口喊杀杀杀,响声震云霄,路上的雪被踩成泥浆,发出噗哧噗哧的声响,转眼间就冲到眼前。我哥做了一个手势,红卫兵就把杨七和十几个想买皮袄的人包围在核心。

金龙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我也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我其实内心寂寞,很想加入他的红卫兵。他们神秘而庄严的行动,激动着我的心。尤其是“四大金刚”那四支驳壳枪,尽管是假的,但十分神气,令我心痒。我求姐姐帮我向金龙转达我想加入红卫兵的愿望。他对我姐说:单干户是革命的对象,没资格加入红卫兵;只要他牵着牛加入人民公社,我马上吸收他,并委任他为小队长。他的话声音很大,不用姐姐转达我也听得清清楚楚。但入社尤其是牵着牛入社,不是我一个人说了算的事。因为自从那天集市上出事之后,爹就没说过一句话。他的眼睛直直地,脸上的表情痴呆蛮横,提着把大砍刀,仿佛随时都要跟人拼命。牛被砍去半只角,也变得痴痴呆呆,阴沉着眼睛,斜着看人,肚腹起伏,低沉鸣叫,仿佛随时都会用那根独角将人开膛破肚。爹和牛所居牛棚,成了大院里一个无人敢进去的角落。我哥领着红卫兵在院里天天折腾,敲锣打鼓,试验土炮,斗坏人喊口号,我爹和牛,似乎都充耳不闻。但我知道,只要有人,胆敢侵入牛棚,必将引出一场血案。在这种状况下,要我拉牛入社,爹答应了牛也不会答应。我跑到大街上看杨七拍卖皮袄,实在是闲得无聊。

我哥抬起胳膊,用发令枪指着杨七的胸脯,打着哆嗦命令:把投机倒把分子抓起来!“四大金刚”奋勇上前,用驳壳枪从四个角度抵着杨七的脑袋,齐声喊:举起手来!杨七冷笑着说:爷们,弄了几块榆木疙瘩来吓唬谁呢?有本事你们就搂火,老子甘愿壮烈牺牲殉河山!孙龙勾了一下扳机,一声巨响,一股黄烟腾起,驳壳枪把子被震断,孙龙的虎口被震出了血,空气中弥漫着硝磺气味。杨七突受惊吓,小脸干黄,半晌,才打着牙巴鼓,看着胸前棉衣上被火药燎出的窟窿,说:爷们,你们还动了真格的了!我哥说:革命不是请客吃饭,是暴力。杨七道:我也是红卫兵。我哥说我们是毛主席的红卫兵,你是杂牌红卫兵。杨七还要争辩,我哥让孙家四兄弟把他押回司令部批斗,然后又命令红卫兵,将杨七摆在路边草垛上的皮袄全部没收。

批斗杨七的大会连夜举行,院子里点上了一堆劈柴,劈柴是强迫村里的坏人把自家的桌椅板凳劈碎送来。有许多珍贵的紫檀、花梨木家具就这样毁掉了。院子里每天晚上都点着篝火斗人,把房顶上的雪全都烤化了。地上流淌着乌黑的泥浆。我哥知道村里能征集的劈柴有限,突然心生一计,喜上眉梢。他曾经听屯子里闯过关东的虎疤脸冯驹说,松柏含油脂,鲜木头也能点燃。于是我哥就派红卫兵押着屯子里的坏人去小学校后面砍松树。一棵棵的松树,被屯子里那两匹瘦马拉着,拖到司令部外的大街上。

斗杨七,批判他搞资本主义,批判他辱骂革命小将,批判他妄图成立反动组织,拳打脚踢一顿,轰出大院。那批皮袄,被我哥分发给值夜班的红卫兵。自从革命潮起,我哥就一直和衣睡在原大队办公室,即现在的司令部里。“四大金刚”和十几个亲信喽啰一直陪着他。他们在办公室里打了一个地铺,地铺上铺了麦秸草和两张苇席。有了这几十件皮袄,他们夜里就舒坦多了。

让我们接着前面扔下的话头说:我娘披着一件大皮袄,犹如一个粮食囤子移动出来。那件羊皮袄是我哥发给我姐穿的,因为我姐首先是红卫兵们的医生,然后才是屯里的医生。我姐孝顺,把这件皮袄给我娘御寒。我娘扑到我哥跟前,跪下,托着我哥的脖子哭叫:我的儿啊,你这是怎么啦?我哥满脸青紫,嘴唇干裂,耳朵上流脓淌血,仿佛是个烈士。你姐呢?你姐呢?我姐去给陈大福老婆接生去了。我娘哭嚎着:解放,好儿子,快去叫你姐姐回来……我看看金龙,看看那些群龙无首的红卫兵,心中涌起了一阵酸楚。毕竟我与他是一母所生,他耀武扬威,我有几分妒,但更多的是感到敬佩,我知道他是个天才,他死了,是我不情愿的。我飞跑出院子,在大街上,往正西方向,疾窜两百米,然后往北拐进一条胡同,急跑一百米,临近河堤,第一个院子,三间草屋,一圈土墙,就是陈大福家的院落。

陈大福家那条瘦骨伶仃的小公狗对着我狂吠,我捡起一块砖头,猛地砸了过去。砖头砸中狗的腿,狗哭叫着,三条腿跳回家。陈大福拖着一根大棒虎虎地出来:谁打我的狗?——我打你的狗!我横眉竖眼地说。一见是我,这个黑铁塔般的汉子顿时软了,五官塌了架子,挤出一个暧昧模糊的笑容。他为什么怕我?因为他有把柄抓在我的手里。他和黄瞳的老婆吴秋香在河边的柳树丛中弄事被我看见过,吴秋香满脸通红弯着腰跑了,连河边的洗衣盆和棒槌都不要了,一件花格子衣服顺着河水往下漂。陈大福系好裤带,威胁我:你要是敢说,我就砸死你!我说:只怕没等到你砸死我,黄瞳就先把你砸死了。他马上软了,好言抚慰我,说要把他老婆的娘家侄女说给我做老婆。我脑子里立马就浮现出了个黄头发、小耳朵、唇上沾着黄鼻涕的女孩形象。我说,呸,我才不稀罕你老婆那黄毛侄女,我宁愿打一辈子光棍也不会讨那样的丑老婆!嗨,小子,眼眶还挺高,但我非把这个丑丫头说给你不可!我说你找块石头把我砸死吧。他说,爷们儿,咱俩订个君子协定,你看到的事,不要对任何人说,我老婆的侄女,也不说给你当老婆。如果你违犯了,我马上就让我老婆带着她侄女跑到你家炕头上坐着,我让那丑丫头说你已经强奸了她,看你怎么办!我一想,要是那又丑又傻的丫头坐在了我家炕头上,口口声声地说我强奸了她,这事儿还真有点麻烦了。虽然俗言道“身正不怕影子斜,干屎抹不到墙皮上”,但这种事,又如何辨别清楚。于是我就与陈大福订下了君子协议。时间长了,从陈大福对待我的态度上,我悟到他其实更怕我,所以我敢用砖头砸瘸他家的狗腿,所以我才敢对他那样蛮横地说话。我说:我姐姐呢?我要找我姐姐!——爷们儿,他说,你姐姐正在给我老婆接生呢。我看着院子里那五个阶梯般的鼻涕丫头,嘲他道:你老婆真能,像母狗一样,一窝一窝地下。他龇着牙说:爷们,别这样说话,这样说话伤人心,你现在还小,等你长大了就知道了。我说:我没空与你磨牙了,我要找我姐姐。我对着他家的窗户大喊:姐姐,姐姐,娘让我来叫,金龙快要死了!这时屋子里传出响亮的婴啼,陈大福火烧屁股般蹿到窗前,大声问:什么什么?屋子里传出一个女人微弱的声音:带丫把的。陈大福双手捂着脸,在窗前的雪地里转起圈来,一边转一边哭:呜——呜——老天爷,你这次开了眼了,我陈大福有了接续香火的了——我姐姐风风火火地跑出来,着急问我怎么回事。我说,金龙要死了,从平台上一头栽下来,就伸了腿了。

我姐分拨开众人,蹲在金龙身旁,先伸出手指试试他的鼻孔,又摸摸他的手,然后摸摸他的额头,站起来,威严地说:快把他抬到屋里去!“四大金刚”把我哥抬起来,往办公室走。我姐说,抬回家,放到热炕上!他们立即改变方向,把我哥抬到了我娘的热炕头上。我姐斜着眼看黄家互助和合作。她们的眼里都饱含着泪水,她们的腮上都起了冻疮。她们的面皮都很白,紫红的冻疮,像熟透的樱桃一样鲜艳。

我姐解开我哥腰间那条白天黑夜都不解的牛皮带,把皮带连同皮带上的发令枪扔向墙角,有一只出来看热闹的小耗子被砸个正着,尖叫一声,鼻孔流血而死。我姐把我哥的裤子往下褪,露出了半个青紫的屁股,成群的虱子熙熙攘攘。我姐皱着眉头,用镊子敲开安瓿,将药水吸进针管,然后,胡乱地戳到我哥屁股上。我姐给我哥连打了两针,又给我哥挂上吊瓶。我姐技术好,扎静脉一针见血。这时,吴秋香端着一盆姜汤进来,要给我哥往嘴里灌。我娘用目光征询我姐的意见,我姐不置可否地点点头。吴秋香就给我哥灌姜汤。用一只汤匙子往嘴里灌。她的嘴随着我哥的嘴巴开合而翕动,这是一种典型的母亲表情,我见过很多给小孩子喂食时的母亲,当孩子张开大口时,她的嘴巴也下意识地跟着张开,小孩子嘴巴咀嚼时,她的嘴也跟着咀嚼。这是真情流露,无法伪装,于是我就知道,吴秋香已经把我哥当成她的孩子了。我知道吴秋香对我哥我姐的感情比较复杂,我们两家人也是那种鸡毛拌韭菜乱七八糟的关系,能让吴秋香的嘴巴跟着我哥嘴巴翕动的,不是因为我们两家的特殊关系,而是因为,她已经看出了她那两个女儿的心思,她也看到了我哥在这场革命中表现出的才华,她已经打定主意把两个女儿中的一个嫁给我哥,让我哥做她的乘龙快婿。想到此我心中一阵麻辣烫,早已不把我哥的死活放在心上。对吴秋香我一直没有好感,但自从发现她弯着腰从柳丛里溜跑之后,反而对她有了几分亲近之情,因为从那件事之后她每次与我见面,脸上都会突然地红一红,眼睛躲避着我的目光。我注意到她腰肢灵活,耳朵很白,耳垂上有颗红痣。她的笑声低沉,有磁性。有一天晚上,我在牛棚里帮我爹喂牛,她悄悄地溜进来,塞给我两个热乎乎的鸡蛋,然后把我的头搂到她的胸脯上揉搓着,低声说:好儿子,你什么都没看到,是不是?——牛在黑暗中用角撞柱子,牛眼如炬。她受了惊,把我推到一边,转身溜走了。我追寻着星光下她油滑的背影,心里涌起难言的感受。

我坦白,吴秋香把我的头搂在她怀里揉搓时,我的小鸡巴硬了,我感到这是大罪,精神一直被此事折磨。我对黄互助的大辫子颇为痴迷,由迷恋她的辫子到迷恋她的人。我想入非非,希望吴秋香把留分头的合作嫁给金龙,把大辫子的互助嫁给我。但她很可能会把大辫子互助嫁给我哥。尽管互助比合作早出生不过十分钟,但早出来一分钟也是姐,要嫁自然是先嫁姐。我爱着吴秋香的女儿黄互助,但吴秋香在牛棚里抱过我,用她的奶子揉我的脸,使我的鸡巴硬起来,我们俩已经不清不白,她绝不可能把女儿嫁给我——我感到痛苦、忧虑、罪疚,再加上跟着胡宾放牛时,从这个老流氓嘴里听到过的许多错误的性知识,什么“十滴汗一滴血,十滴血一滴精”啦,什么“男孩一旦射过精,个头就再也不会长”啦,乌七八糟念头纠缠着我,我感到前途灰暗,看看金龙高大的身材,看看自己瘦小的身躯,看看互助丰满高挑的身躯,我绝望,连死的心都有了。当时我想,我要是一头没有思想的公牛有多么好啊,当然,现在我知道了,公牛,也是有思想的,不但有思想而且思想还极为复杂,你不但考虑人世的事,还要考虑阴间的事,不但考虑今世的事,还要考虑前世和来生。

我哥大病初愈,面色灰白,支撑着出来领导革命。趁他昏迷不醒的那几日,我娘把他身上的衣裳剥下来放在开水里煮了,虱子被煮死了,但那件“的确良”美丽军装却变得皱皱巴巴,仿佛被牛咀嚼后又吐了出来。那顶伪军帽,褪色起皱,恰似一头阉牛的卵囊。我哥一见他的军装和军帽成了这模样就急了。他暴跳如雷,两股黑色的血从鼻孔里喷出来。娘,你还不如杀了我利索,我哥看着他的军装军帽说。娘十分歉疚,面红耳赤,有口难辩。我哥发过脾气,悲从中来,泪如泉涌,爬到炕上,用被子蒙着头,不吃饭不喝水,叫不答,唤不应,连续两天两夜。娘从屋里走到屋外,又从屋外走到屋里,嘴巴上急出了一串串燎泡,嘴里翻来覆去地念叨着:嗨,老糊涂了!嗨,老糊涂了!姐姐看不过去了,一把掀了被子,显出了一个形容枯槁、胡子扎煞、眼窝深陷的哥。哥,我姐气不忿儿地说:不就是一件破军装吗?难道为了这么一件衣裳让娘为你上吊?哥坐起来,目光呆滞,长叹一声,未曾开言泪两行,说:妹妹,你哪里知道这件衣服对于我的意义!俗言道“人凭衣衫,马靠雕鞍”,我能发号施令,压服坏人,靠的就是这件军装。姐说,事已如此,不可挽回,难道你趴在炕上装死,就能让那件军装复原?哥想了想:好吧,我起来,我要吃饭。娘听说我哥要吃饭,忙得团团转,擀面条,炒鸡蛋,香气满了院子。

我哥狼吞虎咽时,黄互助羞羞答答地进了门。我娘兴奋地说:闺女,虽说是一家院里住着,你可是有十年没进大娘的家门了。娘上上下下地端详着互助,眼神里透出亲热。互助不看我哥,也不看我姐,也不看我娘,双眼盯着那件揉成一团的军装,说:大娘,我知道你把金龙哥的军装洗坏了,我学过裁缝,懂一点布料的知识,你们敢不敢“死马当成活马医”,把这军装交给我,让我试试,看能不能把它整好。——闺女,我娘一把抓住互助的手,眼里放着光说,好闺女亲闺女,你要是能把你金龙哥的军装复了原,大娘我给你三跪九叩首!

互助只拿走了那件军装,那只伪军帽,被她一脚踢到墙角上的老鼠洞边。互助走了,希望来了。我娘想去看看互助用何妙法复原我哥的军装,但走到杏树就没有勇气再往前走,因为那黄瞳,在他家门口,用一把十字镐,噼里啪啦地劈一个老榆树根盘。木片横飞,犹如弹片。更可怕的是黄瞳那张小脸上那副不阴不阳的表情。他是屯里的二号走资派,“文革”初起时被我哥修理过,现在已经靠边站,肚子里肯定窝着火,恨不得把我哥烧烤了。但我知道这厮心里也是矛盾重重,他在社会上混了几十年,惯于察言观色,不会看不出他那两个宝贝闺女对我哥的情意。我娘让我姐去探听消息,我姐嗤之以鼻。我不太清楚我姐和黄家二女的关系,从黄互助骂我姐那些咬牙切齿的话里可以听出她们之间怨仇很深。娘让我去看一看,说小孩子脸皮厚。娘还把我当成小孩子,真是我的悲哀。我心里确也想知道黄互助用何法修复我哥的衣服,便避避影影地往黄家靠拢,但一看到黄瞳劈树根时那股邪劲,我的腿先自软了。

第二天上午,黄互助夹着一个小包袱到了我家。我哥兴奋地从炕上蹦下来,我娘嘴唇乱哆嗦但说不出话来。互助面色沉静,但得意的神情从嘴角眉梢上溢出。她将包袱放在炕上,揭开,显出叠得板板整整的军装和平放在军装上的一顶新军帽。那军帽虽然也是用染黄的白布仿制而成,但做工精细,几乎可以乱真。尤其显眼的是,她用红绒线在军帽的前脸上,绣上一颗五角红星。她将军帽递给我哥,接着抖开军装,虽然还能看出一些皱痕,但基本上恢复了原状。她低眉垂眼,粉红着脸,抱歉地说:大娘煮得时间太长了,只能恢复成这样了。天哪,这伟大的谦虚犹如重锤,猛击我娘和我哥的心脏。我娘的眼泪咕咕嘟嘟地冒了出来。我哥情不自禁地抓住了互助的手。她让他抓了一会儿,便慢慢地挣脱了,侧着身子坐在炕沿上。我娘掀开柜子,拿出了一块冰糖,用斧头砸碎,让互助吃。互助不吃,我娘就硬往人家嘴里塞。她含着冰糖,对着墙壁说,你穿戴上看看,有没有不合适的,可以改。我哥脱掉棉袄,穿上军装,戴上军帽,扎上牛皮腰带,挂上发令枪,司令员又虎虎有生气,似乎比先前更显气派。她像一个裁缝,更像一个妻子,在我哥身前身后转着,扽扽衣角,扯扯领子,又转到面前双手正正帽子,有些遗憾地说:帽子紧了一点,但只有这块布料了,将就着吧,明年开了春,到县里扯了几尺细布,再给你缝一顶。

我知道我彻底没戏了。

第十九节金龙排戏迎新年蓝脸宁死守旧志

自从与黄互助好上之后,我哥身上的野性大大收敛。革命改造社会,女人改变男人。在大约一个月的时间里,他没有组织那种拳打脚踢的批斗会,却组织了十几次革命现代京剧演唱会。黄互助一改羞羞答答的做派,变得大胆泼辣,热情奔放。想不到她竟然有一条那样好的嗓子,想不到她竟然能演唱那么多的样板戏片段。她唱阿庆嫂的唱段,我哥就唱郭建光的唱段。她唱李铁梅的唱段,我哥就唱李玉和的唱段。他们两人真是珠联璧合,一对金童玉女。——我不得不承认,我对黄互助的幻想,是癞蛤蟆对天鹅肉的幻想。许多年后,莫言那小子对我袒露心声,说他也对黄互助有幻想。大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想不到小癞蛤蟆也想吃天鹅肉。——一时间,西门家大院里,胡琴与笛子合奏,男腔与女调共鸣。革命的指挥中心,蜕变成一个文艺俱乐部。天天批斗打人,一片鬼哭狼嚎,初始还觉刺激,日久便觉心烦。我哥突然变换革命形式,令人耳目一新,众人的脸上,都洋溢着喜气。

会拉胡琴的富农伍元,被吸收进乐队。有过丰富的歌唱经验的洪泰岳,也被吸收进来。他敲打着那块光荣的牛胯骨,充当了乐队的指挥。那些在街上义务清除积雪的坏人,也都一边铲雪一边跟着大院里传出的音乐哼哼。

新年前夕,我哥与互助顶风冒雪进了一趟县城。他们鸡叫二遍就动身,第二天傍晚才回来。去时他们徒步,回来时却乘坐着一台洛阳造“东方红”牌链轨拖拉机。拖拉机马力巨大,本来是用来牵引犁铧犁地或是牵引收割机割麦的,现在却成了县城红卫兵的交通工具。有了这样的交通工具,再大的风雪、再泥泞的道路也难以阻挡。拖拉机没有走那座摇摇欲坠的石桥,而是从结冰的河道里驶过,翻过河堤,进入屯子,沿着屯中央的大道,飞快地驶向我们大院。它无牵无挂,挂着高档;加足油门,跑得飞快;强大的链轨压得雪泥四溅;车后留下两道深深的沟壑。车头上的烟囱里,一圈圈的青烟,强劲地冲上去,犹如一扇扇飞起的铜钹,旋转,碰撞,铿铿锵锵,激起一串串回声,吓得麻雀和乌鸦尖声惊叫,飞到不知哪里去。众人眼见着我哥和互助从拖拉机驾驶室跳下来。然后又有一个面孔瘦削、神情忧郁的青年人跳下来。此人留着短促的平头,鼻梁上架着一副黑边眼镜,腮上的肌肉不时抽搐,耳朵冻得通红,身着一套洗得发了白的蓝制服棉衣,胸前佩戴着一枚硕大的毛主席像章,松松垮垮的、不是在大臂上而是在小臂上套着一个红袖标。一看这架势,就知此人是一个见过大场面的老牌红卫兵。

我哥让孙彪赶紧吹号集合群众。吹紧急集合号。其实也用不着吹号了,屯里的人,能走的都来了。围着拖拉机,眼睛不够用,嘴巴忙着,议论这力大无穷的庞然大物。有懂行的人指点着说:这家伙,焊上个顶盖、装上门大炮就是坦克!天已擦黑,西边有晚霞,彤云一片,明天还将有雪。我哥紧急发令,点气灯点篝火,将有大喜事发布。下完命令我哥又赶紧与那老红卫兵说话。黄互助跑回家,让她娘烧了两碗荷包蛋。邀请那人和始终坐在车里的驾驶员进屋吃蛋。摆手谢绝。让他们进办公室取暖也不去。不知深浅的吴秋香带领着黄合作,端着热气腾腾的荷包蛋出来了。娇声拿情,像电影里的坏女人。老红卫兵拒绝,脸上有厌恶之情。金龙低声呵斥她们:快端回去,像什么样子!

气灯出了问题,往外喷黄火,冒黑烟。篝火燃起来,火光熊熊,新鲜的松树枝干,滋滋地冒着油,散发着扑鼻的香气。我哥爬上平台,在抖动的火光中,情绪激昂,神采飞扬,宛如一只活捉了锦鸡的豹子。我哥说,我们在县城受到了县革命委员会副主任常天红同志的亲切接见,向他汇报了我们屯的革命形势。常副主任对我们的革命工作很满意。我哥说,常副主任委派县革委会政工组副组长罗京涛同志前来指导我们屯的革命工作并宣布我们西门屯革命委员会成员名单。同志们啊,我哥大喊,连我们银河公社都没成立革命委员会,我们屯的倒先成立了。这是常副主任伟大的创举,是我们屯的莫大光荣,下边请罗组长上台讲话,并宣布名单。

我哥跳下,想扶持那罗副组长上台。罗副组长拒绝上台,站在距篝火约有五米远的地方,半边脸灿烂半边脸阴暗,从衣兜里掏出一张折叠成方块的白纸,抖开,用低沉嘶哑的声音念道:

兹任命蓝金龙为高密县银河公社西门屯大队革命委员会主任,黄瞳、马良才为副主任……

一团浓烟被风吹到罗副组长面前,他躲闪着那烟,连任命的日期都没念,就将那纸递给我哥,说声再见,胡乱地与我哥握握手,转身就走。我哥被罗副组长的行动搞得有些愣,一时无话可说,就那么咧着嘴,跟随着,看着那人跳上拖拉机,钻进驾驶室。拖拉机随即发出轰鸣,就地转圈掉头,向来路驰去。在它身后,留下一个大坑。我们目送着拖拉机,看到车前那两盏电眼,射出两道强烈的白光,把我们的大街,照成一条明亮的胡同;车后的两盏小灯,宛如两只通红的狐狸眼睛……

革命委员会成立后第三天的傍晚,安装在杏树上的大喇叭喀啦啦地响了一阵,突然放出了震耳欲聋的《东方红旋律。音乐完毕后,一个撇腔拿调的女声广播本县新闻。新闻的第一条就是热烈庆祝本县第一个村级革命委员会——银河公社西门屯大队革命委员会成立。她说西门屯大队革委会领导班子,由蓝金龙、黄瞳和马良才同志组成,体现了“三结合”的革命原则。群众仰脸倾听,一个个默不作声,但从心里佩服我哥,年纪轻轻,就当了主任,不但自己当了主任,还拉扯着即将成为老岳父的黄瞳和一直与他姐姐黏黏乎乎的马良才当了副主任。

又过了一天,一个身穿绿色制服的小伙子,背着一大捆报纸、信件,气喘吁吁地进了我们的院子。这是一个新来的邮递员,满脸稚气,眼睛里闪烁着好奇的神采。他放下报纸、信件,又从邮袋里摸出一个方方正正、贴着挂号签条的小木盒子,递到我哥手里。然后他掏出本子和笔,让我哥签收。我哥手捧木盒,看看落款,对身边的互助说:是常副主任寄来的。我知道这常副主任就是“大叫驴”小常,这小子造反有功,当了县革委会的副主任,主管宣传和文艺,他的这些事,是我哥对我姐唠叨时被我听到的。我注意到了我姐听我哥谈论小常时脸上显出的复杂表情。我知道我姐对小常情深意切,但小常的飞黄腾达为她的恋爱设置了障碍,一个多才多艺的艺术学院学生和一个美貌的农村姑娘恋爱,也许还有可能,但一个二十多岁就当了县级领导干部的人,和农村姑娘结婚的可能性几乎是零,无论她貌如西施还是色比婵娟。我哥当然也知道我姐的心事,我听到他劝我姐:你就实事求是一点吧,马良才起初保皇,后来逍遥,但他为什么当了副主任?你难道不明白常副主任的良苦用心吗?我姐执拗地问:是他安排了马良才当副主任?我哥点头默认。他的意思是让我嫁给马良才?我哥道:这不是明摆着的事吗?我姐说:他亲口对你说让我嫁给马良才吗?我哥道:这还用他说吗?大人物的意思,难道还要明说?暗示一下,你自己领会!我姐说:不,我要去找他,他说让我嫁给马良才,我回来就嫁!谈到此处,我姐的眼睛里已经盈满了泪水。

我哥用一把锈剪刀撬开了那个木盒子,揭开一层旧报纸,两层白色封窗纸,一层黄色皱纹纸,露出一层红绸布,揭开红布,显出了一个如同茶碗口大的瓷制毛主席大像章。手捧像章,我哥眼泪汪汪,不知是被像章上毛主席的慈祥笑容感动,还是被小常的深情厚谊感动。我哥捧着像章,让在场的人们瞻仰。气氛很神圣很庄严。轮番瞻仰完毕,我的准嫂子黄互助小心翼翼地将像章别在我哥的胸脯上,像章分量沉重,把我哥的军装褂子坠得下垂。

春节前夕,我哥他们排演了全部的《红灯记,铁梅自然是互助,如前所述,她的大辫子正好派上了用场,李玉和原是我哥,因我哥嗓子倒了仓,唱出来仿佛猫叫,只好把这个主角让给马良才。凭良心而论,马良才比我哥更像李玉和。我哥当然不愿扮演鸠山,更不愿扮演王连举,只好扮演了那个跳车送密电码的交通员,出场一次就壮烈牺牲。为革命牺牲,倒也合我哥的脾胃。其他的角色,被那些年轻人一抢而光。在那个冬天里,屯子里的人对演戏发生了浓烈兴趣。每晚排练,在革委会办公室里,气灯白亮,屋子里人挤人,连梁头上都坐着人。许多看热闹的,趴在窗户上,趴在门缝上,往里瞅,刚瞅几眼就被后面的人扯到一边去。合作也争了一个角色,演铁梅家的邻居桂莲姐。莫言天天粘在金龙屁股后边,哼唧着要角色。我哥吼他:滚蛋,别来捣乱。莫言巴眨着小眼说:司令,给个角吧,我有表演天才。说着就在雪地上拿大顶,翻跟斗。我哥说实在没有角色了。莫言说:加个角儿嘛。我哥想了想,说:那就当小特务吧。李奶奶是主角之一,有大量的台词大段的唱腔,没文化的姑娘难当重任,算来算去,只有我姐可担当,但我姐态度冷淡,一口回绝。

屯子有个男子,生天花落了满脸疤痕,姓张名有才,嗓子极其洪亮,自告奋勇扮演李奶奶,被我哥一口回绝。但他的嗓子实在好,热情又极其高,富有文艺才能的马良才副主任与我哥商量:主任,群众的革命积极性只能保护不能打击,我看就让他演田大妈吧。于是就让他演田大妈。田大妈有四句唱词:穷不帮穷谁帮穷,两个苦瓜一根藤,帮助姑娘脱风险,逃出虎口奔前程。他一开口,几乎把房盖掀了,窗户上的白纸被震,发出嗡嗡的响声。

李奶奶的人选没着落,看看年关将近,正月里就要演出,常副主任打来电话,说很可能会来指导排练,扶植我们屯成为普及革命样板戏的典型。我哥既兴奋又焦急,嘴上起了疮,嗓子更哑了。我哥又动员我姐,说了常副主任要来指导的事,我姐眼泪涌出,哽咽着说:我演。

从“文革”初起,我这个小单干户,就感到备受冷落。屯子里那些瘸的瞎的,都参加了红卫兵,但我不是。他们闹革命闹得热火朝天,我只能热眼旁观。那年我十六岁,正是上天入地、翻江倒海的年龄,被生生地打入另册,自卑,耻辱,焦虑,嫉妒,渴望,梦想,多少种感觉汇聚心头。我曾鼓足勇气,厚着脸皮,向与我有深仇大恨的西门金龙求情,为了加入革命洪流,我低下了高贵的头。他一口就回绝了我。现在,戏班的诱惑让我再一次低下高贵的头。

金龙从大门西侧那个用玉米秸子做屏障的临时公共厕所出来,双手扣着裤扣,脸上沐浴着红太阳的光辉。白雪覆盖的房顶,炊烟袅袅上升。墙头上羽毛华丽的大公鸡和羽毛朴素的老母鸡,夹着尾巴跑过的狗,场面朴实又庄严,正是说话的好时机。我急忙迎上去,挡住他的去路。他吃了一惊,厉声道:你想干什么?我张口结舌,耳朵发烧,哼唧了半天,从牙缝里艰难地挤出一个“哥”字——打我跟着爹单干后这还是第一次这样称呼他——我支支吾吾地说:哥……我想加入你的红卫兵……我想演那个叛徒王连举……我知道这个角色没人愿演,人们宁愿演鬼子,也不愿演叛徒。他眉毛上扬,把我从头看到脚,又从脚看到头,用极蔑视的口吻说:你没有资格!——为什么?我急了,说,为什么连吕秃子和程小头都可以演鬼子兵,为什么连莫言都可以演小特务,我反倒没有资格?——吕秃子是雇农子弟,程小头的爹被还乡团活埋了,莫言家虽是中农,但他奶奶掩护过八路军伤病员,你是单干户!知道不?哥说,单干户比地主富农还要反动,地主富农都老老实实地接受改造,单干户却公然地与人民公社对抗。与人民公社对抗就是与社会主义对抗,与社会主义对抗就是与共产党对抗,与共产党对抗就是与毛主席对抗,与毛主席对抗就是死路一条!墙上的雄鸡撕肝裂胆地长啼一声,吓得我几乎尿了裤子。哥四下里看看,见远近无人,压低了声音对我说:平南县也有一家单干户,运动初起时,被贫下中农吊在树上活活打死,家庭财产全部充公。你和爹,如果不是我变相保护,早就命丧黄泉了。你把这事悄悄跟爹说,让他那榆木脑袋开开缝,抓紧时间,牵牛入社,融入集体大家庭,让爹把罪行全部推到刘少奇头上,受蒙蔽无罪,反戈一击有功。如再执迷不悟,顽抗到底,那就是螳螂挡车,自取灭亡。告诉爹,让他游街示众,那是最温柔的行动,下一步,等群众觉悟了,我也就无能为力了。如果革命群众要把你们俩吊死,我也只能大义灭亲。看到大杏树上那两根粗枝了吗?离地约有三米,吊人再合适不过。这些话我早就想对你说,一直找不到机会,现在我对你说了,请你转告爹,入了社天宽地阔,皆大欢喜,人欢喜牛也欢喜,不入社寸步难行,天怒人怨。说句难听的,你如果继续跟着爹单干,只怕连个老婆也找不到,那些瘸腿瞎眼的,也不愿嫁给一个单干户。

哥一席长谈,让我胆战心惊,用当时流行的话说,是深深地触及了我的灵魂。我望望杏树上那两根向东南方向伸展开的粗枝,脑海里立即浮现出我与爹——两个蓝脸——被吊在上边的凄惨景象。我们的身体被拉得很长,在寒风中悠来荡去,脱了水,失去了大部分重量,犹如两根干瘪的大丝瓜……

我到牛棚去找爹。这里是他的避难所,也是他的安乐窝。从那次在高密东北乡历史上留下了浓重一笔的集市游斗后,我爹几乎成了哑巴、呆瓜。爹才四十多岁,已经满头白发。爹的头发本来就硬,变白后更硬,一根根直竖着,像刺猬的毛。牛站在槽后,低着头,缺了半只角,威风大减。一缕阳光,照耀着牛头,使它的眼,像两块忧伤的水晶,深深的紫色,润得让人心痛。我家那头性情猛烈的公牛,变成了另外一头牛。我知道公牛去势后性情会大变,我知道公鸡被拔光翎毛后性情会大变,没想到砍断一只角后,公牛的性情也会大变。牛看到我进棚,瞅我一眼,目光便低了,似乎它已经看穿了我的心事。爹坐在牛槽旁边的一个草墩子上,背靠着一条装满谷草的麻袋包,双手抄在棉袄袖筒里,正在闭目养神,一缕阳光,也恰好照在他的脸上和头上。白头发有些发红,发间有一些麦草棍儿,仿佛他刚从麦草堆里钻出来。他的脸,红漆基本褪尽,只有边角上残留着一些星星点点。那半边蓝脸,又显现出来,颜色更加深重,如同靛青。我摸摸自己脸上的蓝痣,感觉如同摸着一块粗糙的皮革。这是我丑陋的标志。幼时人们称呼我“小蓝脸”时,我不以为耻,反以为荣;渐渐长大之后,如果谁再敢称我“蓝脸”,我就会与谁拼命。我曾听人说,正是因为我们的蓝脸,我们才单干,而且还有人说我们爷儿俩,白天躲着不见人,到了晚上,才出来耕作。我们确实有过几次借着明月光下地劳动的经历,但那与我们脸上的蓝痣无关。这些人把我们单干,归结为因为我们的生理缺陷导致的精神变态,这是放屁。我们单干,完全是出自一种信念,一种保持独立性的信念。金龙的一席话动摇了我的信念,其实从一开始我就不是那么坚定,我跟爹单干是图热闹。现在,更大的、更高级的热闹在召唤我。当然,哥所说的平南县单干户的悲惨下场也让我胆寒,那两根杏树枝……还有,更让我忧虑的,是哥所说的女人的事,完全正确,哪怕是一个瘸腿瞎眼的女人,也不会嫁给单干户。何况我还是一个蓝脸的单干户。我甚至有点后悔跟着爹单干了。我甚至有点恨爹闹单干了。我厌恶地盯着爹的蓝脸,确凿地恨爹不该把他的蓝脸遗传给我。爹,你这样的人,根本就不应该结婚,结了婚也不应该生子!

“爹,”我大声喊,“爹!”

爹缓缓地睁开眼睛,直瞪着我。

“爹,我要入社!”

爹显然早就知道了我的来意,因为他的脸上根本看不出表情变化。他从怀里摸出烟具,装了一锅烟,叼在嘴里,用火石和火镰打出火星,溅到高粱秆芯儿做成的火媒上,吹旺,点着烟,吧嗒吧嗒,猛吸几口,两股白烟,从他的鼻孔里,直直地喷出来。

“我要入社,我们牵着牛,一起入社吧……爹,我受够了……”

爹猛然睁大眼睛,一字一顿地说:

“你这个叛徒!要入,你自己入去,我不入,牛也不入!”

“为什么,爹?”我委屈又懊恼地说,“天下大势,已经到了这种地步,平南县那家单干户,在运动初期就被革命群众吊在树上打死了。我哥说他拉你游街是变相保护你。我哥说,下一步,斗臭了地、富、反、坏、走资派,就要斗争单干户。爹,金龙说了,大杏树上那两根粗树杈,就是替咱们爷儿俩预备的啊,爹!”

爹将烟袋锅子放在鞋底上磕磕,站起来,抓起筛子为牛筛草。我看着他微驼的背,和那段赭红色的粗壮脖颈,油然忆起很小的时候,骑着他的脖子,去集市上买柿子吃的情景。我心中一阵酸楚,动情地说:

“爹,社会变了,陈县长被打倒了,给咱们开‘护身符’的那个部长肯定也被打倒了。咱们再坚持单干,已经毫无意义。趁着金龙当了主任,咱赶紧入社,既给他脸上增了光,咱自己也光彩……”

爹闷着头筛草,根本不理我的茬儿。我渐渐地恼上来,说:

“爹,怪不得人家说你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对不起您了,爹,我不能陪着你一条死路走到黑,你不为我着想,我要自己救自己。我大了,要闯社会,娶老婆,走光明大道,你好自为之吧。”

爹将筛子里的草倒进牛槽,摸摸牛那只断角,转过脸,看着我,他脸上很平静,和缓地对我说:“解放,你是我的亲儿,爹当然希望你好。眼前这形势,爹也看透了。金龙这小子,胸膛里那颗心,比石头还硬;血管里的血,比蝎子尾巴还毒;为了他的‘革命’,他什么都能干出来。”爹仰起头,在光线中眯着眼,困惑地说,“老掌柜的心地良善,怎么能生出这么一个歹毒的儿子呢?”爹眼里有了泪,说,“咱们有三亩二分地,分给你一亩六分,你带着去入社。这犋木犁,是土改时分给我们家的‘胜利果实’,你也扛走,那一间屋子,归你。你把能带走的都带走,入社后,愿意跟你娘他们合伙就去合伙,不合伙你就单挑门户。爹什么都不要,只要这头牛,还有这个牛棚……”

“爹,为什么,到底为什么?”我带着哭腔喊,“你一人单干下去,到底有什么意义?”

爹平静地说:“是没有什么意义了,我就是想图个清静,想自己做自己的主,不愿意被别人管着!”

我找到金龙,对他说:

“哥,我跟爹商量好了,入社。”

他兴奋地将双手攥成拳头,在胸前碰了一下,说:

“好,太好了,又是一个‘文化大革命’的伟大成果!全县唯一的单干户,终于走上了社会主义道路。这是特大喜讯,我们要向县革委会报喜!”

“但是爹不加入,”我说,“我一个入,带着一亩六分地,扛着那犋木犁,还有一盘耧。”

“怎么搞的?”金龙的脸阴沉下来,冷冷地说,“他到底想干什么呢?”

“爹说,他没想干什么,他就是一个人清静惯了,不愿意听别人支派。”

“简直是个老混蛋!”哥将拳头猛地擂到那张破旧的八仙桌子上,差点没震翻桌上的墨水瓶。

黄互助安慰道:“金龙,你不要着急。”

“我怎能不急?”金龙低声道,“我原准备春节前向常副主任、向县革委会献上两份厚礼,一份是我们屯子排成了《红灯记,一份是我们消灭了全县唯一、也许是全省、全国唯一的单干户,洪泰岳没做到的,我做到了,这样,我上上下下都树立了威信。可是,你入他不入,等于还是留下一个单干户!不行,走,我跟他说!”

金龙气冲冲地走进牛棚,这也是他多年没踏足之地。

“爹,”金龙说,“尽管你不配我叫爹,但我还是叫你一句爹。”

爹摆摆手说:“别叫,千万别叫,我担当不起。”

“蓝脸,”金龙说,“我只说一句话,为了解放,也为了你自己,你们俩一起入社。我现在说了算,入社之后,绝不让你干一天重活,如果轻活也不想干,那您就歇着,您也这么大年纪了,该享点清福了。”

“我没有那福气。”爹冷淡地说。

“你爬上平台往四下里望望,”金龙说,“您望望高密县,望望山东省,望望除了台湾之外的全国二十九个省、市、自治区,全国山河一片红了,只有咱西门屯有一个黑点,这个黑点就是你!”

“我真他娘的光荣,全中国的一个黑点!”爹说。

“我们要抹掉你这个黑点!”金龙说。

爹从牛槽下摸出一条沾着牛粪的麻绳子,扔在金龙面前,说:

“你不是要把我吊到杏树上吗?请吧!”

金龙猛地往后一跳,仿佛那不是一条绳子而是一条毒蛇。他龇牙咧嘴,双手攥成拳头又松开,双手插到裤兜里又拔出来。他从上衣兜里摸出一支烟——当了主任后他开始抽烟——用一个金黄色的打火机点燃。他蹙着眉头,显然是在思考。他思考一会儿,将烟头扔在地上,用脚蹍碎。他对我说:

“你出去,解放!”

我看看地上的绳子,看看金龙瘦高的身体和爹粗壮的身体,盘算着这两个人动起手来谁胜谁负的问题以及一旦他们打起来我是袖手旁观还是出拳相助以及如果出拳相助我应该助谁的问题。

“有什么话你就说,有什么本事你就使出来!”爹说,“解放不要走,就在这里看着、听着。”

“那也好,”金龙说,“你以为我不敢把你吊到杏树上吗?”

“你敢,”爹说,“你什么都敢。”

“你不要打断我的话,”金龙说,“我是看在娘的面子上,放你一马。你不入社,我们也不强求,从来就没有无产阶级向资产阶级求情的事。”金龙说,“明天,我们就召开大会,欢迎蓝解放入社,土地要带上,木犁带上,耧带上,牛也要带上。我们要给解放披红戴花,给牛披红戴花。那个时候,这牛棚里,只剩下你一个人。外边敲锣打鼓,鞭炮齐鸣,面对着空了的牛棚,你心里会很难受。你是众叛亲离,老婆与你分居,亲生儿子也离你而去,唯一不会背叛你的牛也被强行拉走,你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如果我是你,”金龙踢了一脚那条绳子,看一眼牛棚上的横梁说,“我要是你就把绳子搭到梁上,自己把自己吊死!”

金龙抽身而走。

“你这个歹毒的杂种啊——”爹跳了一下,骂一句,便颓然地萎在牛槽前的草堆里。

我心中涌起无限的酸楚,金龙的歹毒让我感到惊心动魄。我突然感到爹非常可怜,而我的背弃又是那么可耻,简直是为虎作伥,助纣为虐。我扑到爹身前,抓着他的手,哭着说:

“爹,我不入社了,我宁愿打光棍也跟你在一起,单干到底……”

爹抱着我的头,呜咽了几声,然后便把我推开。爹擦擦眼睛,把腰杆子挺直,说:“解放,你已经是个男子汉了,说出口的话就不要收回。你去入社吧,犁扛走,耧扛走,牛——”爹望了一眼牛,牛也正望着爹——“你也拉走!”

“爹,”我惊叫着,“你真要按他指的那条路走?”

“放心吧,儿子,”爹忽地从谷草中站起来,说,“谁指的路,爹都不走,爹走自己的路。”

“爹,您可千万不要上吊……”

“怎么会呢?”爹说,“金龙还是有几分良心的,他完全可以组织人把我弄死,像平南人弄死他们的单干户一样,但他心软了。他希望我自己死。我一死,这个全县、全省、全中国的黑点就自行抹掉了!但是我偏不死,他们要弄死我我没法子抗拒,但想要我自己死,那是痴心妄想!我要好好活着,给全中国留下这个黑点!”

第二十节蓝解放叛爹入社西门牛杀身成仁

我带着一亩六分地、一张犁、一架耧、一头牛,加入了人民公社。当我把你从牛棚里牵出来时,院子里鞭炮齐鸣、锣鼓喧天。一群头戴着灰色仿军帽的半大孩子,在硝烟和纸屑中抢夺那些截了信子的鞭炮。莫言误把没截信的鞭炮抢在手里,一声响亮,虎口震裂,龇牙咧嘴,活该活该。我幼时被鞭炮炸破手指,爹用面糊为我治疗的情景蓦然涌上心头。我回头望了一眼爹,心中颇为不忍。爹坐在那堆铡碎的谷草里,眼前摆着那根弯曲的绳子。我忧心忡忡地说:

“爹,您千万要想开啊……”

爹对着我,厌烦地挥了两下手。我走进阳光中,把爹留在黑暗里。互助将一朵纸扎的大红花挂在我的胸前,微笑着看了我一眼。她的脸上散发着“葵花”牌雪花膏的香气。合作把一朵同样大的纸花挂在半截牛角上。牛摆了一下头,纸花被甩落在地。合作夸张地尖叫一声:

“牛要抵人啦!”

她转身就跑,扑进我哥的怀里。我哥冷着脸将她推开,径直走到牛前,拍拍它的脑门,摸摸那根完好的角,又摸摸那根半截的角。

“牛啊,你走上光明大道了,”我哥说,“欢迎你!”

我看到牛眼里光芒一闪,似乎是火焰,但其实是泪花。我爹的牛,犹如被拔光了胡须的老虎,威风尽失,温顺如猫了。

我如愿以偿地加入了我哥的红卫兵组织,并在《红灯记中扮演了王连举。每当李玉和义正词严地斥责我“你这个叛徒”时,我马上就会联想到爹对我的斥责。我越来越感到,我的入社,是对爹的背叛。我非常担心爹一时想不开寻了短见,但爹没有悬梁也没有跳河,他从那间屋子里搬出,睡在了牛棚里。他在牛棚的角落里垒了一个土灶,用一个钢盔权充铁锅。在后来的漫长岁月里,没有牛拉犁耕田,他就用镢头刨地。一个人无法使用那辆独轮车往地里运粪,他就用扁担箩筐搬运。没有耧播种,他就用小镢刨出沟,用葫芦头做成播种器点播。从一九六七年至一九八一年,我爹那一亩六分地,像一枚眼中钉,如一根肉中刺,插在人民公社广阔的土地中央。我爹的存在,既荒诞,又庄严;既令人可怜,又让人尊重。在七十年代的一段时间里,重新当了支部书记的洪泰岳还动过几次消灭最后一个单干户的念头,但每次都被我爹顶回来。我爹每次都把那根绳子扔到他的面前,说:

“把我吊到大杏树上吧!”

金龙原以为依靠着我的入社和成功地排演了一台革命样板戏,就可以使西门屯成为全县的典型,而一旦西门屯成了全县的典型,他这个带头人就可以飞黄腾达。但事情并没有像他设想的那样发展。先是他与我姐日夜企盼着的小常并没有乘坐着拖拉机前来指导排戏,不久后又传来小常因为乱搞男女关系被撤职的消息。小常一倒,我哥的靠山就倒了。

清明过后,东风渐起,阳光和暖,阳气上升,向阳处的积雪融化殆尽,道路翻浆,遍地泥泞。河边的柳树开始泛绿,院子里那棵大杏树上,也显出了花的微弱信息。在这些日子里,我哥焦躁不安,如同一只关进笼中的豹子,在院子里上蹿下跳。杏树上那个木板高台,是他停留最多的地方。他站在那上边,依靠着黑色的树杈,一支接一支地吸烟。因为过量吸烟得了喉炎,便不停地咳嗽,清理喉咙,并毫无教养地往树下吐痰,犹如一摊摊鸟屎从天而降。我哥的目光,迷茫而空洞;我哥的神情,寂寞而惆怅;我哥的处境,孤独而可怜。

随着天气的逐渐转暖,我哥的处境愈加艰难,他还想继续排演他的革命大戏,但群众已经不听指挥。几个出身赤贫的老农,对着呆在杏树上抽烟的我哥说:

“金龙司令,您是不是该安排一下农活了?人误地一时,地误人一年。工人闹革命,国家发工资;农民要活命,只能靠种地啊!”

说话间,就见我爹挑着两箩筐牛粪,从大门口走出去。新鲜的粪味儿,在初春的天气里让农民们精神振奋。

“种地也要种革命的地,不能只顾埋头生产、不看革命路线!”我哥将嘴角的烟头吐掉,从杏树上一跃而下,落地时没有站牢,狠狠地跌了一跤。老农们上前将他扶起来,他龇牙咧嘴,推开那些老人的手,说:“我马上去公社革委会接受指示,你们都静候着,不要轻举妄动。”

我哥换上了一双高筒雨靴,准备蹚着泥浆路去公社。行前,他站在大院墙外那个临时厕所里小解,与正在那里的杨七不期而遇。因为那批羊皮袄的事,杨七与我哥结下了仇,但表面上,杨七还是笑嘻嘻的。

“西门司令官,这是去哪里?看您这打扮,不像红卫兵,倒像日本宪兵。”杨七笑嘻嘻地问我哥。

我哥捏着生殖器,抖着,鼻孔里嗤哼了一声,表示他对杨七的极端蔑视。杨七依旧笑嘻嘻地说:

“小子,你的靠山倒了,我看,你也蹦不了几天了。知趣点,把位子让出来吧,让给懂生产的人;唱戏,唱不出窝窝头来。”

我哥冷笑一声,道:“我这个主任,是县革委会直接任命的,要撤我,也得县革委会撤,公社革委会都没有这个权力!”

也是合当有事,正当我哥气势汹汹地对杨七说话时,他胸前那枚巨大的陶瓷像章,挂钩脱落,掉进茅坑当中。我哥怔了。杨七愣了。等我哥清醒过来慌忙想跳下茅坑捞像章时,杨七也清醒了。他一把揪住我哥胸前的衣服,大声嚷叫着:

“抓反革命啊!抓现行反革命啊!”

……

我哥与村里那些地、富、反、坏和走资派洪泰岳等人一起,成了劳动管制对象。

我入社后,被安排在大队饲养棚喂牲口。原来的饲养员方六大爷和刑满释放分子胡宾,成了我的师傅。饲养棚里集中饲养着全大队的牲畜,有黑色的瞎马一匹,原是军马,瞎眼后退役,屁股上的烙印可以证明它的军马身份。有灰骡子一头,性情暴躁,喜欢咬人,与它打交道,必须时刻提防。这一马一骡,专门拉屯里那辆胶皮轱辘大车。剩下的全是牛,共有二十八头。我家的牛因为初来乍到,没有槽位,只好在马槽与牛槽之间,临时为它支起半片汽油桶权充槽子。

当了饲养员,我把铺盖从家里搬到饲养棚那铺大炕上。我终于离开了这个让我爱恨交加的大院子。我搬到饲养棚去睡,也是为爹腾地方。自从我宣布入社之后,爹就一个人睡在牛棚里。牛棚虽好,毕竟是牛棚,房屋再破,毕竟是房屋。我对爹说,您搬回屋里去睡吧。我还说,您放心,我会照顾好那头牛。

饲养棚里有大量的碎草,那铺炕,被烧得像烙饼的鏊子一样滚烫。方六大爷的五个儿子,跟着他在大炕上睡。方家贫寒,没有被子,五个儿子,赤条条五根肉棍,满炕打滚儿。天明的时候,我的被窝里,竟然钻进了两个光腚孩子。

炕太热,烫得皮肉生痛,我翻来覆去,状如烙饼。月亮从破窗户照进来,照着满炕的光腚小子,他们也打滚,但他们在打滚中鼾声如雷。方六大爷的鼾声古怪,犹如一台鸡毛磨秃的风箱,发出干涩枯燥的声音。胡宾睡在大炕尽头,他紧紧地卷着一个被筒儿,防止方家小子们侵入。这人古怪,连睡觉时都戴着风镜,月亮照在他脸上时,贼光闪闪,犹如毒蛇。

半夜时,马和骡子不停地弹蹄子,喷响鼻,骡子项下的铜铃发出清脆的声响。方六大爷的鼾声停止,一个滚爬起来,顺便拍了拍我的脑袋,大声说:

“起来,喂牲口!”

这是第三次添加草料,马不得夜草不肥,牛不得夜草不壮。我跟随着方六大爷披衣下炕,看着他点亮灯盏,跟着他进入牲口棚深处。骡子和马兴奋地摇头晃脑,卧在栏里的牛,也一个个地站起来。

方六大爷为我示范。其实根本用不着他为我示范。我多少次见过我爹给我家的驴和牛添加夜草的情景。我抓起筛子,先为骡马筛出谷草,倒入槽中,骡马拱动着草,并不吃,它们等待着料和水。方六大爷看着我筛草的熟练动作,没有吭声,但我知道他很满意。他从料缸里,舀了一铁瓢泡好的豆饼倒进食槽。尖嘴骡子抢吃豆饼,方六大爷用料叉猛打它的嘴巴,它负痛昂头。抓紧时间搅拌,谷草的香气与豆饼的香气混合在一起。骡马大口地吞吃草料,发出嚓啦嚓啦的响声。骡子的眼睛在油灯照耀下,蓝幽幽的。但骡子的眼睛远不如牛眼深邃。我家的牛,它很孤独,就像一个从外校转来的小学生。牛们都往这边歪着头,等待着新草。我家的牛所处的位置很好,它第一个得到新草。那夜喂的是铡碎的豆秆混合着铡短的红薯蔓儿,这是一等的牛草,营养丰富,气味芳香,而且,豆秆上偶尔还会有未脱尽的豆粒。我哥领导着社员们革命时,饲养棚的工作照样进行。由此可见方六大爷是个老实农民,他从来没在西门家大院里出现过,胡宾却像个眼镜蛇一样,经常在大院周围转来转去。大院的墙上,经常出现揭露我哥老底的大字报。大字报上的字很有功力,我哥一看就知道是胡宾的手笔。我用簸箕将饲草分发到各个牛槽之中,牛们埋头吃草,声音连成一片。我在我家的牛前逗留片刻,趁着方六大爷不注意,又添半簸箕草到它的槽里。我摸摸它的脑门,摸摸它的鼻子,它伸出多刺的舌头舔舔我的手。它是全屯二十八头牛中唯一还没扎鼻环的,不知道它能否逃过这一劫。

你没逃过这一劫,在大杏树含苞待放的日子里,春耕开始了。方六大爷领着我和胡宾一大早就把牛拉到院子里,用扫帚扫去了它们身上的泥巴和死毛,好像要向人们展示漫长冬天里的劳动成果。

虽然是杨七揭发了我哥的罪行,使我哥的主任被撸,并被戴上了现行反革命的帽子,但主任的纱帽并没有落在他的头上。公社革委会任命黄瞳为我们屯的革命委员会主任。黄瞳当了多年的生产大队队长,领导生产是行家里手。他站在打谷场边,如同一位调兵遣将的大帅,给社员们派活。家庭成分好的社员,都被派去干一些轻松活儿,那些坏人,都派去使牛耕地。我哥与伪保长金五福、叛徒张大壮、富农伍元、烧酒锅掌柜田贵、走资派洪泰岳等人站在一起。我哥满脸怒气。洪泰岳面带嘲讽的笑意。那些已经被改造了多年的坏人们,一个个神情默然。开春耕田,是他们的老活儿,谁使用哪犋犁,谁使用哪两头牛都有定规。他们从仓库里扛出犁,拿出套索,便各自去牵自己的牛。牛也认识他们。方六大爷叮嘱他们:牛歇了一冬,筋骨疲了,第一天,悠着点,顺上套就行。方六大爷帮洪泰岳搭配好了牲口,一头渤海黑阉牛,配上一头鲁西高辕牛。洪泰岳熟练地喝牛上套,虽说当了多年的书记,毕竟是农民出身,动作倒也内行。我哥,学了别人的样儿,把犁子摆正,套索顺好,赌气地撅着嘴,对方六大爷说:

“我用哪两头牛?”

方六大爷打量着我哥,仿佛是自言自语,但其实是说给我哥听的,年轻人,锤炼锤炼也好。他从拴牛柱上牵来那头蒙古蛇尾母牛,这头牛,与我哥其实很熟,几年前那个初春,我们在河滩上放牧时,它的瞳孔里经常映出我哥的倒影。母牛很顺从地站在我哥身边,它正在反刍,一大团回嚼过的草,顺着它的咽喉,咕噜一声就滚了下去。我哥将套索搭在母牛肩上,母牛积极地配合着他。方六大爷往拴牛柱这边扫了一眼,目光落在我家那头牛身上。他好像第一次发现了这头牛的好处似的,两眼放光,嘴巴发出“啧啧”的响声,说:

“解放,把你家这头牛拉过来,让它和它妈配套。”

“其实,它完全可以拉独犁,”方六大爷在它身边转着圈说,“看看看,头宽,额平,嘴大,眼明,前肩高一掌,犁地啪啪响,前腿直如箭,力量大无限,后腿弯似弓,行走快如风。只可惜缺了半只角,要不真是挑不出丁点毛病。金龙,这牛归你使了,这是你爹的命根子,你爱惜着点。”

金龙接过牛绳,发布命令,想让牛依令进退,到达将套索上肩的最佳位置,但牛低垂着头,只管慢吞吞地回嚼。金龙扯紧缰绳,想迫它前进,但牛纹丝不动。因为我家的牛没扎鼻环,任金龙怎么扯拉,牛头犹如磐石。正是因为牛的犟劲,导致了一场扎鼻酷刑。西门牛啊,你本来是可以避免这酷刑的,如果你像在我爹手下那样精通人性、听从使唤,你很可能成高密东北乡古往今来第一个没扎鼻环的牛。但你不听指挥,几个人也拖不动你。方六大爷道:

“牛不扎鼻环如何使唤?难道蓝脸有一套驱牛魔咒不成?”

西门牛啊,我的朋友,他们将你的四条腿用绳子拴住,在绳子中间插上一根木棍,绞动木棍,绳子收紧,你的身体团缩,终于站立不稳,跌翻在地。据方六大爷说,给一般的牛扎鼻环,根本不用这般力气,他们怕你,他们都知道你的英猛历史,生怕你一旦野性发作而不可收拾。你跌翻在地后,方六大爷让人把一根铁条烧得通红,用钳子夹着递过来。好几个精壮汉子按着你的头,把你头上那根独角都按到地里。方六大爷用手指扒开你的鼻孔,找到了你鼻梁间隔处最薄的地方,然后让人把烧红的铁条捅进去。猛地捅进去,搅动着扩大那洞口,一股焦黄的烟冒出来,一股烧糊了皮肉的气味漫出来,你发出哞哧哞哧的沉闷声响,按着你头颅的男人们使出了吃奶的力气,丝毫不敢放松。用烧红的铁条捅你鼻孔的人是谁?正是我哥金龙。那时,我不知道你是西门闹转世,所以我根本无法理解你当时的心情。用烧红的铁条将你的鼻梁捅上一个窟窿、并将一个“凸”字形的铜鼻环穿在你鼻梁上的人,竟是你的亲生儿子,你当时的心中,到底有何感想呢?

扎好了鼻环后,他们把你拖到了田野里。春天的大地万物复苏,处处洋溢着生命的气息。西门牛啊,我的朋友,你在这美好的季节里,表演了一场悲壮的戏剧,你的倔强,你忍受肉体痛苦的能力,你宁死不屈的精神,在当时令人们啧啧称奇,你的故事,至今还在西门屯民众口中流传。我们这些人,当时就感到你不可思议,直到今天,他们依然感到你是一个传奇,即便是知道了你的奇特身世的我,也感到你的行为超出了我的理解能力,你完全可以奋起抗争啊,用你伟岸的身躯,用你蕴藏在那全身的筋骨肌肉中的力量,像你在西门大院大闹入社典礼那次那样,像你在河滩地里怒顶胡宾那次那样,像你在集市上大闹批斗会那样,把妄图役使你的人,那些人民公社的社员,一个个顶起来,使他们轻飘飘地飞起,沉重地落下,在春天暄腾腾的土地里,砸出一个又一个深坑。使那些凶狠残忍的人,骨头断裂,内脏震动,嘴巴里发出青蛙一样的叫声,就算金龙是你的儿子,但那也是你为驴为牛之前的往事,六道轮回之中,多少人吃了父亲,多少人又奸了自己的母亲,你何必那么认真?又何况,金龙是那样的变态,那样的凶狠,他把自己政治上的失意,被监督劳动的怨恨,全部变本加厉地发泄到了你的身上,就算他不知道你曾经是他的亲生父亲,不知者不怪罪,但对待一头牛,也不能那样的凶狠啊!西门牛啊,我不忍心对你描述他施加到你身上的暴行,你已经在牛世之后又轮回了四次,阴阳界里穿梭往来,许多细节也许都已经忘记,但那日的情景我牢记不忘,假如那日的整个过程是一株枝繁叶茂的大树,我不但记得住这株树的主要枝杈,连每一根细枝,连每一片树叶都没有忘记。西门牛,你听我说,我必须说,因为这是发生过的事情,发生过的事情就是历史,复述历史给遗忘了细节的当事者听,是我的责任。

那天你一到地头,就卧在了地上。耕地的人都是屯里的老把式,都是亲见过你独自一个拉着犁子健步如飞、使犁铧翻开的泥土犹如波浪的人。见你竟然卧地罢工,都感到好奇,又感到疑惑。这头牛,这是怎么啦?那天我爹也在地里劳动,我爹没了牛,就用一柄大镢头,刨着他那狭长的一亩六分地。我爹弯着腰,专心致志,目不斜视,一镢头接着一镢头。有人说:“这牛,恋旧呢,还想跟着蓝脸单干呢!”

金龙撤后几步,将搭在肩头的使牛大鞭扯下,抡圆,猛地抽到牛背上。你的背上随即鼓起了一道白色的鞭痕。你是正当盛年的牛,皮结实柔韧,富有弹性,抗打,如果换一头年老体弱的老牛或是骨骼未发育好的小牛,金龙这一鞭,保准会使它皮开肉绽。

金龙其实算个能人,只要他想干的事情,就会比别人干得漂亮。能把长达四米的使牛大鞭打好的人,屯子里也就是几个人,但金龙一上手就很内行。鞭子抽在你身上,沉闷的响声传向四野。我想我爹肯定听到了金龙鞭打你的声音,但他弯腰低头,刨地不止。我知道我爹对你的感情很深,你受这样的鞭挞,他心中一定难过,但他只顾刨地,没有冲上来护卫你。我爹啊,也是在忍受鞭挞啊。

金龙连抽了你二十鞭,累得气喘吁吁,额头冒汗,但你卧在地上,下巴触着地面,紧闭着双眼,流着滚滚的热泪,眼泪使你脸上的皮毛变得颜色很深。你不动一动,一声不吭,皮肤上那些搐动的波纹说明你还活着,如果没有这证明,说你是条死牛保准没有人怀疑。我哥骂骂咧咧地走到你面前,在你的腮帮子上踢了你一脚,说:

“你给我起来!你给我起来!”

但你紧闭着眼睛,一动不动。金龙狂暴地吼叫着,两脚轮番踢着你的头,你的脸,你的嘴巴,你的肚腹,远远地看起来,他好像一个手舞足蹈的神汉在跳大神。你任凭他踢,纹丝不动。在他疯狂地踢你的过程中,那头站在你身侧的蒙古蛇尾母牛,也就是你的妈,浑身打着哆嗦,弯曲的尾巴僵硬,犹如冻僵了的大蛇。我的爹在他的地里,用劲更加迅速地刨着深厚的大地。

另外的那些使牛汉子,犁完了一圈转了回来。见金龙的牛还在原地打卧,都感到奇怪,逐一围拢上来。心地良善的富农伍元说:

“这牛,是不是得了什么病?”

一贯伪装进步的田贵说:“浑身是膘,油光水滑,去年还给蓝脸拉独犁,今年卧地装死,这牛,是反对人民公社呢!”

洪泰岳瞄一眼埋头刨地的我爹,冷冷地说:“真是有什么样的主人,就有什么样的牛!物肖其主啊!”

“打,不信打不起来它!”叛徒张大壮提议,众人响应。

于是,七八个使牛汉子,站成一个圆圈,都将长鞭下肩,鞭子长长地顺在身后,鞭杆紧握在手中。正要开打,那条蒙古母牛如同一堵朽墙,扑地便倒。但它倒地之后随即就四条腿紧着蹬踢,马上又站起来。它浑身颤抖,目光畏缩,弯曲的尾巴紧紧地夹在双腿间。众人笑了,有人说:

“看,还没开打,把这一头吓瘫了。”

我哥金龙,解下蒙古母牛,牵到一边。那母牛如获大赦,站在一边,还是抖,但目光宁静多了。

西门牛啊,你还是那么静卧着,仿佛一道沙梁。使牛汉子们拉开架式,一个接着一个,比赛似的,炫技般的,挥动长鞭,打在你身上。一鞭接着一鞭,一声追着一声。牛身上,鞭痕纵横交叉,终于渗出血迹。鞭梢沾了血,打出来的声音更加清脆,打下去的力道更加凶狠,你的脊梁、肚腹,犹如剁肉的案板,血肉模糊。

从他们打你时,我的眼泪就开始流淌,我哭喊着,哀求着,想扑上去救你,想伏在你的背上,分担你的痛苦,但我的双臂,被云集在此看热闹的人紧紧拽住,他们忍受着我脚踢、牙啃的痛苦,不放松我,他们要看这流血的悲剧。我不明白,这些善良乡亲,这些叔叔大爷,这些大哥大嫂,这些小孩子们,为什么都变得这样心如铁石……

他们终于打累了,揉着酸麻的手脖子,上前察看。死了吗?没死。你紧紧地闭着眼睛,腮上有被鞭梢撕裂的血口子,血染红了土地。你大声喘息,嘴巴扎在泥土里。你的肚腹剧烈颤抖,仿佛临产的母牛。

从来没见过这样倔强的牛,那些打你的人,发自内心地感叹着。他们脸上的表情都有些不自然,都有些羞愧之意。如果他们打的是一头猛烈反抗的牛,他们会心安理得,但他们打的是一头逆来顺受的牛,这就使他们心中生出疑惑,许多古老的道德准则,许多神鬼的传说,在他们心里翻动起来。这还是头牛吗?这也许是一个神,也许是一个佛,它这样忍受痛苦,是不是要点化身陷迷途的人,让他们觉悟?人们,不要对他人施暴,对牛也不要;不要强迫别人干他不愿意干的事情,对牛也不要。

那些打牛的人,似乎都动了恻隐之情,劝说金龙罢休,但金龙不罢休,他性格中与牛相同的那一面,犹如毒辣的火焰熊熊燃烧,烧红了他的眼睛,使他的五官都变化了位置。他嘴巴歪斜着,喷吐出臭气,身体打着颤,脚步轻飘飘,犹如一个醉汉。他不是醉汉,但他丧失了理智,邪恶的魔鬼控制了他。就像牛要用宁死也不站起来证明自己的意志、捍卫自己的尊严一样,我哥金龙,要不惜一切代价,动用一切手段把牛弄起来以证明自己的意志,捍卫他的尊严。这真是不是冤家不聚头,真是倔的碰上了更倔的。我哥他,把蒙古蛇尾母牛牵到西门牛前边,把连接着西门牛新扎铜鼻环的缰绳拴在了蒙古母牛套索后边的横棍上。老天爷哪,我哥是要用一牛之力,牵拉西门牛的鼻子啊。谁都知道,牛鼻子是牛身上最脆弱的地方,牛之所以能够被人役使,就是因为鼻子上被钻了孔拴了环。无论多么蛮横的牛,一旦被控制了鼻子,顷刻间就会变得服服帖帖。西门牛,你赶快起来吧,你已经忍受了一般牛无法忍受的痛苦,现在起来,也不会辱没你的英名啊,但是你不起来,我知道你不会起来的,如果你起来了,你就不是西门牛了。

我哥对着那头浑身颤抖的蒙古蛇尾母牛的屁股猛擂了一拳,那母牛,腰杆子扭动着往前蹿去。绳套被抻紧,那鼻环自然被抻紧,你的鼻子,呜呼,西门牛啊!金龙,你这个伤天害理的魔鬼,放了我的牛吧!我挣扎着,但那些抓住我的人仿佛成了冰凉的石头人。西门牛的鼻子被拉得长长的,犹如一块灰白的胶皮。我的滋润的、犹如淡紫色苜蓿花瓣的西门牛之鼻啊,眼见着就要被撕裂了。蒙古蛇尾母牛啊,你退缩啊,你反抗啊,你难道不知道卧在地上的西门牛是你亲生的儿子吗?你不要助金龙做恶啊,你抗暴吧,将你的生着两只锋利罩角的头歪一下,就可以顶在金龙的胸脯上,就可以中止这场暴行啊!但是那蒙古蛇尾母牛,这个无心肝的畜生,在金龙的打击下,使出全身的力气往前冲。西门牛的头被迫昂起来,但它的身体依然不动,我看到它的两条前腿似乎要屈起了,但那是我的错觉,你没有要站起来的意思。你的鼻孔里发出婴儿啼哭般的声音,这声音令我心肝欲裂,呜呼,西门牛。然后,西门牛的鼻子,伴随着一声脆响,从中间豁开。昂起的牛头,沉重地砸在地上。蒙古蛇尾母牛前腿扑地跌倒,但它随即就爬了起来。

西门金龙,你就此罢休吧。但是他不罢休。他已经彻底疯了。他像一匹受了伤的狼一样哀嚎着,跑到沟边,扛来了几捆玉米秸秆,架在了牛的屁股后边,这个恶徒,他想烧牛吗?是的,他想烧牛。他点着了火,白烟升起,散发出一股清香,这是燃烧玉米秸秆特有的香气。人们都屏住了呼吸,都瞪大了眼睛,但没人上前制止这暴烈的行为。呜呼,西门牛。呜呼,宁愿被烧死也不站起来为人民公社拉犁的西门牛。我看到,我爹扔掉了镢头,趴在地上,双手深深地插进泥土,脸也扎在了泥土里,浑身抖着,犹如疟疾发作。我知道我爹与牛忍受着同样的酷刑。

牛的皮肉被烧焦了,臭气发散,令人作呕,但没人呕。西门牛,你的嘴巴拱到土里,你的脊梁骨如同一条头被钉住的蛇,拧着,发出啪啪的声响。套在牛身上的套绳被烧断,这是集体财产,不能损坏,一个人跑上去,把槐木制成的锁头从牛肩上解下来扔到一旁,跳着脚踩灭了绳索上的火。火焰渐渐熄灭,白烟还在缭绕,臭气弥漫四野,连天空中的鸟儿都逃避到远处。呜呼,西门牛,你的后半截,已经被烧得惨不忍睹了。

“我要烧死你……”金龙嗷叫着,又往玉米秸垛那边跑去,依然没人拦截他,人们存心要金龙把孽做大,连觉悟很高、一向教导人们要爱护集体财产的洪泰岳也冷眼旁观,其实,入了社的西门牛也是集体财产啊,牛是大家畜,是重要的生产资料啊,屠杀耕牛是严重的罪行啊,人们,为什么忍着这罪行发生而不制止呢?

金龙又拖着几捆玉米秸秆跌跌撞撞跑过来,我这重山哥哥,已经半疯了。金龙,金龙,如果你知道牛是你爹转世你作何感想呢?西门牛,西门牛,亲生儿子用这样残暴的方式对待你你作何感想?嗨,茫茫人世,积累了多少恩怨情仇。但就在这时候,令人震惊的事情发生了,西门牛,你抖抖颤颤地站立起来,你肩上没有套索、鼻孔里没有铜环、脖子上没有绳索,你作为一头完全摆脱了人类奴役羁绊的自由之牛站立起来。你艰难地往前走,四肢软弱,支撑不住身体,你的身体摇摇晃晃,你的被撕裂的鼻子滴着蓝色的血、黑色的血汇集到你的肚皮上,像凝滞的焦油一样滴到地上。总之你体无完肤,一条体无完肤的牛能够站起来行走是个奇迹。是一种伟大的信念支撑着你,是精神在行走,是理念在行走。看热闹的群众都睁大了眼睛,张大了嘴巴,没有声音,云雀的一串尖叫,在云端里,是那样的凄楚、悲凉。牛,一步步地向我爹走去。牛走出了人民公社的土地,走进全中国唯一的单干户蓝脸那一亩六分地里,然后,像一堵墙壁,沉重地倒下了。

西门牛死在我爹的土地上,它的表现,令在“文化大革命”的浪潮中晕头转向的人们清醒了许多。西门牛啊,你的事迹,成了传奇,成了神话。你死之后,曾有几个人,想把你的肉吃掉,但当他们拿着刀子赶来时,看到我爹双眼流出的血泪和他满嘴的泥土,便悄悄地溜走了。

我爹把你埋在了他的土地中央,堆起一个巨大的坟头,这就是如今成为高密东北乡一景的“义牛之冢”。

作为一头牛,你很可能流芳百世。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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