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两个月的时间,说短不短,说长也着实不长,尤其在人有事可忙的时候,时间便仿佛成了个虚幻的摆设,待反应过来时,难免产生“山中方一日,人间已万年”的感觉。
今日是裴夫人的寿辰,落霞各位商户名门自然纷纷到访,可怜裴靖自鸡鸣起便如陀螺般忙个不停,到了顾家一家到府时,他已是面现疲态。
裴靖一手打着轿帘,一手拉着安晴的手扶她下轿,又真心实意地笑赞道:“阳儿今天真是明艳照人。”又低声笑道,“怎么才来,我想死你了!”
安晴站得端庄无比,只趁人不注意偷睨他一眼,小声嗔道:“莫再寻我开心了,我紧张得要死。”
裴靖看她双颊嫣红手指冰凉的样子,自然知道她所言不虚,于是笑着打岔道:“怕什么,我娘又不能吃了你,更不会当众给你没脸。——哦,我知道了,阳儿定是怕我娘见了你的礼物太过激动,当场便开口唤你一声儿媳妇,对不对?”
安晴气得,甩了他手道:“我便知道你没句正经话!”说着便要绕过他往府里走。
裴靖忙拉住她轻声安抚:“别怕,有我在,又怎会让你出什么岔子?莫自己吓自己,我家阳儿如此端庄秀丽,这种场面还不是跟玩似的轻松。”两人如此争执看似激烈,实则动作极小,因此于外人看来不过是裴顾两家的小辈在一处寒暄几句罢了。
安晴瞪他一眼,气笑道:“裴少爷真是好心性,能把这种场面当作游戏一般。”然而经他这样一闹,倒是当真不怎么心虚了,深呼吸几次之后,便微笑着走到顾夫人身边,挽着她手臂跟在顾老爷身后,三人一齐进了裴家大门。
裴家二老早在厅口迎候,裴顾两位老爷见了面都一叠声地叫着“好久不见”,站着寒暄几句便遁进房里手谈去了。裴夫人也是笑逐颜开地迎向顾家母女,热情道:“姐姐怎的才来?叫我等得这个心焦!”又冲着安晴笑道,“阳儿今日这小样子可真是可人,比刚回来那会子面色是好看多了,姨心里替你高兴得紧!”然而满脸的笑意却没到达眼底,眼神也微有些游移,似乎极不愿跟她有什么目光的交换。
安晴自然明白个中缘由,也便权做不知,向裴夫人深深一福后含笑祝道:“侄女祝裴姨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裴夫人点头道了谢,又摇头笑道:“老啦老啦,都是半百的年纪了,想着年年岁岁,却不知道下次是什么时候啦。”边说边看了一眼刚刚进门的裴靖,又半真半假地叹,“若是我家福官能有阳儿这样乖巧懂事,我便已省了一半的心啦!”
裴靖摸摸鼻子,笑道:“娘说的是,我自然比不上阳儿乖巧的。”边说边趁裴夫人不注意,冲安晴轻轻眨了眨眼睛,而后便又被新进来的客人拉去寒暄。
“瞧裴姨说的,大好的日子怎的说出这般沮丧的话来?”安晴笑容不变,柔声打岔道,“裴姨这话说给谁听都是不信的,方才侄女还听好些客人在那儿小声讨论呢,道说今儿个寿星究竟是哪位呀,看样子应该是堂正中那位穿红衣笑脸迎人的夫人的,但看那夫人面相却是怎么都不像要过五十大寿的模样的,莫不是主人家的妹妹?”
裴夫人笑得合不拢嘴,冲顾夫人道:“瞧你家阳儿,这小嘴儿甜得跟抹了蜜似的。”
顾夫人也笑,道:“阳儿说的确是实话,妹妹保养得当,看着便跟四十来岁的人一个样。”
说话间,顾家家人已将一样盖着红色蒙布的物事搬到了厅堂正中,裴夫人知这便是顾家所送的贺礼了,于是配合地做出副好奇的表情:“咦,这是什么新鲜玩意?”
待揭下了蒙布,裴夫人面上便显出真真切切的赞叹来,失声赞了一句“妙哉!”便忙凑上前细看,竟将顾家母女忘在了一边。
蒙布下罩的自然便是安晴花费两个月时间绣成的地屏,红木骨架雕着细致的五福捧寿的连环纹样,然而此时谁也不关心那骨架究竟是红木的还是梨花木的,——不只裴夫人,尚在厅里逗留的客人全都被吸引了过来,在屏风面前围成了一个圈,有心要再靠近些看看,却是怕有什么闪失磕了碰了却是不好。
一时间厅里便有些安静,半晌方有个客人掩饰地轻咳一声,低声赞道:“不知谁家这么大手笔,送了夫人这样一扇精美的绣品?麻姑献寿,好寓意,好心思!”
另一人掩着嘴轻声反驳道:“赵兄怎的这都能看错,明明是八仙赴宴么……”竟是怕自己说话时口沫飞到屏风上,是以一直都用毛边折扇挡着。这人有心做儒商的打扮,然而在深秋时节看来,怎么都觉着有些怪异。
两人隔着屏风不甘示弱地对瞪半晌,突恍然大悟,连带众位宾客都开始绕着屏风转圈子。
原来这屏风是双面绣不假,但是却是更为少见的双面异形异色绣,即在一张底布上绣出正反两面不同纹样的两幅绣品,正反无论颜色还是形象都互不干扰。安晴便是在屏风正面绣了八仙赴宴,反面则是麻姑献寿。正反两面都是栩栩如生,且不说神态衣饰,便是祥云蟠桃这类点缀的背景都用几种颜色密密套绣而成,斜照的阳光打在屏风上,蚕丝制成的绣线便反出各异的光泽来,端得是巧夺天工。
客人们纷纷赞叹不已,却又怕高声叫好惊了屏中仙客一般,发出的声音都是低如耳语,个个恍如痴了一般。
还是裴夫人先反应过来,忙不迭地指了两个做事细致的仆妇道:“将这扇屏好好地摆在厅堂正中,前头莫忘了摆上我屋里那两只花瓶,省得有那些个看得入迷的,冒冒失失地走近了,白亏了我家阳儿的一番心血!”又拉着安晴的手笑道,“阳儿送了我这样一份大礼,倒叫你姨怎生安心呢?今后你姨倒要日日寻思着,怎样来还阳儿这一份大大的人情啦!”
安晴忙笑道:“裴姨说得哪里的话?侄女回来以后便常受到裴家照顾,此时借着裴姨生日的由头着力表现一番,实是好教侄女自个儿心里头好受些罢了,哪是指望裴姨有什么回报!若是裴姨因为这个而心里填了负担,倒是侄女的罪过了。”
裴夫人于是笑道:“阳儿如此贴心,不枉你姨常常记挂着你!”看笑容倒真是轻松了许多。
安晴见她这般表情心中苦笑连连,而后又忙安慰自己道,不急,总要有个过程的,总不能指望一口吃成个胖子不是?然而眼见自己的心血被自己几句话就给打消了,她心里头确实又有些难过。好在此时有管家领着众人去园子里头吃茶看景,安晴便也得了这个台阶,含笑和裴夫人告罪,而后跟着顾夫人一道离开。
待出了厅堂,顾夫人便轻拍她手安慰道:“你裴姨是个性子倔的,然而心里却最念着别人的好,慢慢来,她心里总会转过这个弯来的。”小辈间的事情她不好插手,于是也只得提点安慰几句,好歹算是尽了为人母的责任。
安晴忙回了她一个笑,轻声回道:“不妨的,我也知不能凭了一副屏风就换得裴姨的欢心,只不过我好歹辛苦了两个月,就这么送出去了,我左右是有些舍不得的……”说着吐吐舌头自嘲道,“您女儿还真是个小气的性子,是不是?”
顾夫人也笑:“莫说是你了,我也是不舍得紧,不过无妨,以后你有的是机会看到的。”
安晴脸腾的红了,低头轻声嗔道:“娘,莫要说得女儿像是多恨嫁似的!”
顾夫人也不说什么,只呵呵地笑,又推她道:“那边不是你那两个小朋友?别赖着我啦,你自去玩去,我也去跟我几个老姐妹叙叙旧。”
安晴顺着顾夫人指的方向看去,正看到落梅和缪真两人相谈甚欢,于是也就笑着答应一声,径自去找两人说话。
近几日莲清身子不太舒服,是以今日并没跟着她父母一齐来赴宴。落梅和安晴二人却是多日不见了,今天见了便分外的有话说。安晴本着意想问问小柳的事如何了,王老爷是否还固执己见,然而因为旁边有缪真在场,这话便实是不好问出口。于是也只得同她们坐在一处,只寻了些寻常的话题,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闲话。
缪真不知怎的,突然将话题引到了裴靖身上,说了几句便状似不经意地道:“裴哥哥倒是一副热心肠,听讲阳儿姐姐前些日子被恶人纠缠,也是裴哥哥出面摆平的?”
安晴一愣,不知她是如何讲到这个话题的,她与缪真实是没熟到交心的份上,况且在这般场合将详情都说与她知道也实是有些怪异了。于是只含糊道了声是,又忽想起自家山上别苑的事来,忙跟两人说起山上普度寺方丈说,落霞近年要遭大汛的事情。又轻声提点,道若是家里有建在山上的宅子,不妨修葺一番,多存点粮食什么的,左右是个保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