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的冬天,太阳总是来得很晚。
黄浦江水不再显得慵懒, 多了一份凌厉, 最后一次涨潮的河水褪去, 露出平整的河岸,微风从海上吹来, 晨雾弥漫, 外滩边的大厦上飘拂着各色各样的旗帜,三色旗、星条旗、太阳旗,还有大英帝国的旗帜, 这对于上海的市民而言早已不算什么西洋景了。
最近这座城市的人越来越多了。
秋末初冬的时候,四面八方都在打仗,自家人还没打完,外国人便已经打了过来。成千上万的难民都避入这拥挤的都市来。据说现在上海的人口约在四百万之间, 差不多每一国的人都有。住在公共租界的有一百余万,其余的都住在法租界和范围日益扩大的华界。
于是, 这座奇异的城市有和平, 有平等,有欢乐, 有罪恶,有“今朝有酒今朝醉”, 这些完全不和谐的音符谱写成盛大的交响曲。
早晨, 复兴大学。
梧桐凋叶了,灰云扫尽,落叶满街, 天空一片苍凉阴暗,微薄的阳光却没有给人带来一点温暖。
“小芝,你看!”远远的,冯惠扬了扬手里的报纸,满脸写着喜悦。
殷小芝放下书包走了过去,一手将发丝别在耳朵后,脸上带着笑,“什么呀?”
“你的诗登报了!你快来看,这儿!”冯惠指着报纸上角落里的一个区域,然后扬起声音道,“恭喜我们的殷小芝同学,你成了女诗人了。”
班上的同学都起哄着鼓掌,殷小芝有些羞涩地往旁边看看,瞪了冯惠一眼,拿着报纸就往外走。
走廊之上,殷小芝终于好好看了看手里的报纸,抿着嘴,心中洋溢着自得与骄傲。
“说吧,怎么感谢我?”冯惠追了上来,走在她身旁,“要不是我建议你写诗投稿,你现在还在傅少泽的阴影里出不来呢。”
殷小芝刚才微笑的表情立刻便黯淡了下去,她咬了咬唇,“别提他的名字,我不想听。”
“哼,是谁几个月前还抱着我哭要死要活的呢,现在又不让提了。”冯惠叹了一口气,“不过这样也好,干脆地分了手,总比之前那样不死不活吊着要好吧?哎,我就说,这种富家公子哥儿都不靠谱,对爱情都只是玩玩而已……”
“不,不是这样的。”殷小芝忽然摇了摇头,哀伤的表情显得格外柔弱,“他认真过,至少,曾经认真过……但其实早在那次他没有接我电话时,我就已经知道这个结果了……所以,我现在已经把他彻底抛下,彻底忘记了,我不要再想他了。”
“说得对,摩登女性就应该如此。你现在就该多写诗,多投稿,早日成名,让那个傅少后悔去吧!”冯惠挽着她的手臂,说着鼓励她的话。
殷小芝心中燃起一簇小小的火苗,随即又被她压了下去,嘴上说道,“我们之间不可能了。”
冯惠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脸上露出一丝窃笑,“其实,傅少泽也没什么好的,对不对?不就是有几个臭钱而已。不像我们的顾学长,长得俊不说,才学更是一流,还在《申报上发表过好多篇文章了……我看,你最近和他走得挺近的?”
“别瞎说!”殷小芝连忙道,可是想起那穿着白衬衫的清俊青年,脸却不由有些微微泛红。
或许,离开了那个人才能让她凤凰涅槃,重获新生……这一刻,殷小芝心中升起了这样的念头,心中一片释然。
……
傍晚,莫利爱路。
太阳西沉后气温骤降,寒冷的空气令玻璃窗上结了一层霜,像是毛玻璃似的,什么也看不清。房间内,却是截然不同的温暖,热气弥漫,肉香扑鼻。
不大的房间里,地上支着一张桌,桌上摆着铜制的火锅,胡椒与辣椒漂浮在骨头高汤上,牛肉片沉沉浮浮,蘸料碟里头的香菜和陈醋勾兑出诱人的香味。
“准备这个不容易吧?”
“当然,食材不说了,火锅买不到,都是找铁匠打的。”
“你喜欢吃这个?”
“我是北方人嘛。”
“真的么?”
“当然。”盘腿坐在火锅前,白茜羽夹起一筷子牛肉片,吃得满头大汗,“你知道在北方,客人进门的第一件事是什么?”
“什么?”她对面,谢南湘也坐在地上,长腿支着,在逼仄的空间里显得有些无处安放,但他下筷子捞肉的速度丝毫不比白茜羽差,不见他怎么动,每每却能将烫得正好的那片肉夹走。
“洗脸!”白茜羽煞有其事地说,“北方风多,灰沙厚,路政又不良,一出门便是满身满脸的灰沙,连耳朵和鼻孔里都是,所以进了门非洗脸不可。”
谢南湘点头附和,“坐在暖炕上,围炉煮茗,吃煊羊肉,剥花生米,饮白干的滋味,的确很妙。”
“你也去过北方?”
“当然,我也是北方人嘛。”
“真的么?”
谢南湘笑笑,不说话了。
“所以,你今天来找我做什么?”白茜羽筷尖在咕嘟嘟冒泡的火锅里划弄着,“希望是来送我最新的活动经费的。”
“你不再是军情处的线人,所以你没有活动经费,只有工资。”谢南湘说。
“好吧,我一个月能拿多少工资?”
“你已经正式在册了,所以能拿三十块,再加上上次完成任务的津贴,一共四十元。”他看着堆叠着无数件衣服的“衣架”,那曾经是一张椅子,“你可以考虑租个更大的房子。”
“哇,那可真不少。”白茜羽没有灵魂地感叹,夹起一个肉丸。
“处座一向很大方。”他说,“当然,主要是你在华懋饭店的表现很亮眼,不仅发现了藏在了蛋糕里的炸弹,还亲手击毙了刺客——当然,留个活口会更好。”
“抱歉,我只记得及时补刀了,下次我会注意的。”白茜羽的道歉毫无诚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