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宫女所念的这首《轻肥》是白居易《秦中吟十首》中的第七首,全诗十六句八十字,前十四句,写的是太监们的骄奢淫逸,不可一世,好不快活,最后一句来了一个惊天反转,“是岁江南旱,衢州人食人”。
一面是轻裘肥马,豪华奢侈,一面是灾情惨重,饥寒煎迫,这两相一对比,便凸显出宦官擅权乱政,鱼肉百姓的可恨与可恶。
朱由校不由在心里暗自感慨,果然千万不能招惹女人。
女人要是恨上了谁,但凡她还有一口气在,那是势必要报复到底的。
倘或招惹的这个女人恰好还是一个“母亲”,招惹的直接对象还是她的孩子,那她就是死到临头也是要把仇人给一起拉下地狱的。
张皇后明媚一笑,眼风一扫,神情中带了些挑衅地望向皇帝,“万岁以为她的功课做得如何啊?”
朱由校又心想,女人真是很聪明的一种生物,但凡她们发现自己能仗男人的势,那就不得了了,连那个被她们仗势的男人都要主动让她们三分她们才肯罢休。
在这一点上,宦官就比女人天然地多了那么一点儿谦卑,难怪历史上这么多英明圣主都愿意重用宦官,毕竟帝王和明星一样,人格上都自恋,在俯瞰众生的同时就爱看‘众生’仰望他们。
皇帝瞥了张皇后一眼,微笑着朝那小宫女招手道,“过来。”
小宫女战战兢兢地走上前去,跪到了朱由校跟前,“皇爷有何吩咐?”
朱由校用两根手指轻轻抬起了小宫女的下颚,这套动作他在现代的电视剧里表演过不知多少次,此刻没了剧组工作人员和高清摄像机在旁,他也复刻得行云流水,举手投足间尽显王霸之气,“你念得很好,但是——”
皇帝抬起另一只手,在那宫女的发髻上轻轻抚摸了几下,摘下一枚葫芦样儿的头饰来,“白居易作的这组《秦中吟》一共有十首,你学的是第七首《轻肥》,却知不知道第十首写的是什么?”
小宫女作为明朝土著,似乎根本不吃霸道总裁的这一套,见得皇帝在她头上又捏又摸,脑中全是张裕妃死后惨状,一时间竟吓得花容失色,脸都青白了几分,“奴婢……奴婢不知……请皇爷恕罪……”
朱由校缩回了擒在小宫女下巴上的手,冲着张皇后专心致志地把玩着那枚葫芦头饰,“第十首是《买花》,‘帝城春欲暮,喧喧车马度。共道牡丹时,相随买花去。贵贱无常价,酬值看花数。灼灼百朵红,戋戋五束素。上张幄幕庇,旁织笆篱护。水洒复泥封,移来色如故。家家习为俗,人人迷不悟。有一田舍翁,偶来买花处。低头独长叹,此叹无人谕。一丛深色花,十户中人赋’。”
“据说李唐、武周时,皇亲贵族都将牡丹视为‘国花’异宝,在青黄不接、农事繁忙之时,长安城中的贵族却驱车走马,为买花移花而一掷千金,一名偶来买花的田舍翁见得长安街市上一株开了百朵花的红牡丹,价值竟相当于二十五匹帛,不由低头长叹,因为这株牡丹花的价格足以抵得上当时十户中等人家所纳赋税的数额。”
“宝珠今日提起这组《秦中吟》,倒叫朕触景生情,朕记得,关宁军士兵的官俸是每月一两五钱,加米五斗,而这坤宁宫宫中的宫女头上戴的这‘草里金’,一枚就要一两至一两五钱银子不等,相当于辽东的士兵在前线辛苦一个月,才买得起这枚头饰,倘或买了这头饰,他们这个月就只能干吃白饭,没得菜吃了,如此奢靡情景,跟白居易当年讽刺的‘富贵闲人一束花,十户田家一年粮’的社会现状又有何不同呢?”
“草里金”即指大小在一寸以内,皮质好,脐儿正且小,有嘴儿有腰,且龙头完整的本地小亚腰葫芦,意为“其物出自草木天然,但是有昂贵于金的价值”,这是一种从唐朝开始就流行的珍稀文玩,不但可以把玩,可以佩戴,还可以做成首饰发簪,制成耳环。
草里金的形成极具偶然性,由于葫芦越小越难成熟,所以很多小葫芦在长的时候,就很难看到成熟的,等到秋后落了架,基本上有也都干扁了,有时候一不留神,没看到又错过丢掉了,所以想要得到一枚自然形成的草里金全凭运气,故而便显得弥足珍贵。
这种小葫芦在清朝时的价值已经达到上百两,放到现代更是天价,不过晚明宫中的宫女也不是人人都戴得起这种头饰,宫女佩戴得最多的还是乌金纸裁成的草虫蝴蝶,或是现采现摘的时鲜花卉。
张皇后一见朱由校拿这“草里金”说事儿,当即就沉下了脸,“她能戴这‘草里金’,还不是她‘菜户’给她买来送她的?这一两银子才得一枚的好东西,戴在头上还不都是给万岁看的?万岁如此一番说教,真是好没道理,世间的银子,还不都是你们爷们挣来,再给爷们花去的吗?这后宫女眷不过沾了点儿光,万岁竟也就容不得她们了?”
朱由校笑了笑,将那枚小葫芦还给了小宫女,并挥手让她退下,“宝珠也太护短了,谁说朕容不得她们了?朕一年来后宫也不过五六回,她们能是戴给朕看的么?再者,论及‘说教’,朕哪里能及得上宝珠?朕好不容易来一回,宝珠就偏让她们念这能使得‘权豪贵近者相目而变色’的词句给朕听。”
张皇后回道,“妾倒是不想护短,妾就该让她们都去效仿裕妃,倘或裕妃仍在人世,万岁的这座屏风,还说不准是不是送给妾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