鄞城沦陷。
战争也就持续了半夜,号称吴越第一道防线的重要港口就彻底失守,数万溃军如潮水般褪去,整座鄞城乱哄哄一团。
鄞城是港口,常住人口不算太多,在吴越局势升温前,常驻百姓约六十万,流动性非常大,这半年来,人口锐减,数量低到了可怕的二十五万。自昨夜战争爆发,无数百姓都开始逃命,能走的都走了,剩下的要么是来不及走,要么是被沿途撤走的败军洗劫了物资,实在走不了,或者是老弱病残,只能留在城中等死。
“将军,前方就是郡守府。(东瀛语,下同)”有士兵带路。
一曾属于吴越在籍将领的标准坐骑的军马绝地上,稳坐着一黑甲将军,此人身六尺,腰间别着武士刀,戴着头盔,是此次东瀛本州军的前锋将军,上杉祁的师弟,藤野谦信。藤野看着地上横七竖八的尸体,触目惊心,若有所思道:“怎么,还发生了冲突?”
地上的尸体有一半以上是东瀛士兵。
据他所知,吴越两地的军队孱弱,肮脏不堪,武力很弱。再说,越北联军溃败,郡守应该早就收到风声跑了,怎会有溃军在这里和东瀛士兵发生冲突?
士兵说道:“将军,会稽援军主将徐山在此地,率百余士兵,和郡守宁致远与我军死战,拒不投降。”
“哦?”藤野觉得意外。
以他对吴越军的了解,普遍军中将领和各地官吏都是贪生怕死的人,既无什么军事远望,也没什么政治作为,都是一群自私自利,盲目自大的人,他从始至终都坚辛,只需突破鄞城第一道防线,联军就会溃败。果不其然,他料到了,但又似乎没有料到。
穿过尸堆,脚下是断壁残垣,许多尸体东倒西歪,虽然死透了,但依旧能看到那些士兵坚毅的面庞,战斗之惨烈,让人心悸。
藤野一路穿过大殿,这里更加触目惊心,他认出了徐山,身躯上插满了五柄东瀛长刀,鲜血早已干涸,他杵着自己的长剑,半跪在地上,满脸不屈,死得其所。他身后,书生气的宁致远躺在血泊之中,一脸坦然。
看到这一幕,藤野由衷叹息,他摘下头盔,怔怔地看着尸体,然后深深鞠躬。
“他是一名合格的将军。”
“传我军令,厚葬他们。”
“立下碑文。”
“遵命。”几个士兵颔首。
暴动还在持续,东瀛士兵在大肆抓捕越北联军的残余势力,不得不感慨这一支由藤野带领的军队素质很高,并未闯入民宅,也没有把屠刀挥向平民。藤野下了军令,约束三军,不得抢劫难民,不得对百姓行凶。当日,藤野打开鄞城地图,圈下了一部分空地,让士兵将所有难民都赶入那里,美其名曰“集中营”。
同一时间,东瀛士兵完全控制鄞城四大关卡和重要港口。
至此,鄞城全面沦陷。
东瀛人不宣而战,强势攻陷鄞城的消息传遍了吴越,各路诸侯都是吓了一跳,这场战争准备了数个月,雷声大,却是雨点小,甚至底层官兵和百姓都认为是上面的掌权者大题小作,是想借着战争大肆搜刮民脂民膏,或者以此增强影响力,大肆扩军,为了日后脱离大凉朝堂管束,却不想,战争真的来了。
数日。
各方沉默。
战争来的太过突然,本以为吴越四路诸侯都准备好了,却不想真到这个时候,他们才发现,他们毫无准备。
越州牧听从军师号令,第一时间就做出了战斗部署,以东瀛人占领的舟山群岛、鄞城为中心,从禾城、湖州、会稽、天台、婺州五地各调30旗的兵马联合讨伐东瀛人,并且形成防线,对外宣布要全歼鄞城的东瀛人,打出响亮的第一战。(注,自太安初年,东瀛的舰队闯入舟山群岛附近,与大凉帝国沿海驻军爆发长达三个月的海战,虽然失利,但后东瀛内阁大臣赴京向大凉皇帝俯首称臣,龙颜大悦,当即将舟山群岛赏赐给了东瀛人,一直沿袭至今。)
鄞城失守的消息在吴越传遍,越州牧府君大人程守玉勃然大怒,为了不让此战影响士气,又因为有从鄞城逃走的士兵大都对宁致远没有什么好感,现在人都死了,便宣扬宁致远的过错,颠倒黑白,说他如何如何克扣军饷,如何搜刮民脂民膏。又因为宁致远在鄞城这半年期间,的确带兵严苛,几乎不近人情,百姓看在眼里,也都附和,所以,宁致远真的就是万民唾弃,所有人都将鄞城一夜失守的责任推卸在了宁致远一个人身上。越州牧得知情况,深思熟虑,便起草了文书,对外宣布鄞城之战全部都是因为宁致远指挥错误导致。所谓墙倒众人推,无数曾经宁致远政治上的死对头都跳出来,添油加醋,指责宁致远的过错,还扒出他的黑料鞭尸,最终,为了安抚民怨和加强军中的威信,越州牧下令捉拿宁致远的家眷,全部问斩。
消息传到了鄞城。
东瀛本州军驻鄞城军的主将藤野谦信听说了这件事,冷笑涔涔。
“宁致远大人,学富五车,一身才华,甘愿与鄞城共存亡,死后却被泼了脏水,遗臭万年,真是……”世态炎凉,藤野摇摇头,他对宁致远深表佩服,在尚未开战前夕,就听到了风声,模糊了解到宁致远在鄞城的军改,可观望了半年,他松了口气,因为宁致远一个人的力量有限,各路军队阳奉阴违,没人把宁致远当回事,大凉的军队太过腐朽,这也是为什么东瀛军队能势如破竹一夜攻克鄞城的缘故。
东瀛人进了鄞城,百姓们整日提心吊胆,因为自局势升温以来,各路诸侯都在大肆渲染东瀛人的残忍和野心,但令人惊奇的是,藤野的部队素质出奇良好,进城后,禁止私闯民宅,禁止洗劫百姓,只是按照军令将百姓们全部集中到难民营,统一管理,并且还打开了粮仓,开仓煮粥,倒也没为难百姓。这一个举动令百姓们感到迷茫。
正值下午,藤野和副将等人站在城楼上,看着排着几条长龙队伍的难民们井然有序去盛粥,副将不解道:“将军,咱们何必这样优待百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依末将之见,不如将这些难民集中管理后就不管了,让他们自生自灭不就好了?”
藤野微微一笑,说道:“牧野君,你觉得,内阁和军府发动这次战争的目的是什么?”
副将牧野右沉思一会,说道:“自然是将吴越两州纳入囊中,成为我东瀛民族的领地。”
“可是,吴越两州,人口有多达三千万,军府可调动的兵马,最多不过一百五十万,面对二十倍于的敌人,该当如何?”
副将不说话了。
藤野继续开口:“且不说吴越四路诸侯,在扩军的情况下,拥有兵马超过二百万人,如果连百姓都和军方不分彼此,我等岂不是必败无疑?”
副将点头,是这个道理。
“百姓愚昧迂腐,大部分人都是没什么野心的,他们只顾得自己微末的利益,他们不管皇帝老子是谁,也不管收税的是谁,他们只管谁给他们饭吃。”
副将一点就透。
藤野的目的很简单,要知道,昨日一战,虽是大捷,但其实真正的战斗还没开始,东瀛军队以死伤八千人为代价,歼敌三万,但因为联军仓促迎战,被打得个措手不及,所以退败如潮水,所以说,昨日一战,并非有多么激烈和惨痛。背后的含义就是,联军六七万大军都退走了,随时会卷土重来,城内还聚集了十来万的百姓,如果不加以管理,不用外部的干预,这十万百姓要是闹起来,发起狠,东瀛军队很难短时间镇压。
话虽如此,副将皱了皱眉,有些担忧道:“将军,盟军登陆还有数日,留着这些贱民始终是个隐患,若是哪日咱们没粮食养他们了,必定对秩序是严重的挑战,不如……”
他的担心不无道理,十万百姓,就是十万张嗷嗷待哺的嘴。
藤野笑了,“我自有考虑。”
吴南,广陵。
东瀛人不宣而战,夜袭鄞城,越北联军颓败,第一道防线失守,鄞城陷落,消息第一时间也传到了广陵,一时间,人心惶惶。
号称有雄兵十万的鄞城港口,一夜之间就被击败了?
十万大军,就算是伸直了脖子让东瀛人砍,那也得砍个三天三夜吧?就这么无声无息溃败了?
这半年,陈词得了吴王的军令,招兵买马,组建了陈家军,打造了一支两千人的精锐部队,有陈词利用现代化的特训,这支军队非常强大,可以用来执行特殊的棘手的任务。
夜里,陈词展开地图,细细浏览,樊褚在一旁不言语。
“鄞城失守,情理之中,可是未免败的太快了吧?”陈词暗自惊讶,鄞城是港口,四面平川,缺乏天险,如果东瀛舰队大规模登陆,兵败是迟早的,所以才被誉为是第一道防线,但这溃败的速度太过夸张,一夜就败了,这还了得?
樊褚老老实实说道:“越北来信,说是鄞城郡守宁致远指挥不利,白白葬送了大军。”
陈词冷笑:“官场的话就不必跟我说了,那群人迫切想找个背锅的,真相是什么重要吗?哼,宁致远是读书人,鄞城聚集了越北各郡的联军,这些联军颇有怨念,一定是自恃身份,不听从指挥。”
如果鄞城的联军上下同气连枝,怎会这么不堪一击?
樊褚不说话了。
陈词看着地图陷入了沉思。
鄞城是第一道防线,鄞城失守,东瀛的军队会从辽阔的海域抵达舟山群岛,然后从舟山,抵达鄞城,再开始长驱直入,全面发动战争,现在当务之急是收复鄞城,将东瀛军队阻击在舟山群岛上。如果要避免全面战争,那么唯一能做的就是牢牢控制鄞城,只有这样,东瀛军队只能在舟山屯兵,到时候他们人断了粮谷,马无了草料,自然兵败。如果把吴越比作铜墙铁壁,那么无疑,鄞城失守已经让这座高耸坚固的城墙破碎了一道口子,东瀛人必将乘胜追击,依靠这个口子继续深入,直到把战火烧到整个吴越。
未来战事会发展成什么样,就看越州牧怎么打这场仗了。
“报——”
“驸马爷,吴王邀请您前往王府议事。”有一军士行至庄院,跪下行礼。
“好。”陈词和樊褚刚出门,公主就走过来,他自然是听说鄞城陷落的消息,女人感性,只觉得一座城池完全陷落,一定是伤亡惨重。
“公主,早日休息。”陈词微笑一下,走过去和公主浅浅拥抱了,公主纵有千言万语,但看到陈词身后跟着的几名军士,也不好什么,微微颔首,轻语道:“夫君,路上小心。”
王府。
吴王收到了越州牧的来信,第一时间就召集了广陵军团各级将领议事。
王府内很热闹,气氛却很严肃。
除了吴王,世子殿下慕容桐,广陵军团总督大将军余昌龄,副将许开阳,吴王的军师祁连子,还有乾山兵站大将军张莽,坤山兵站大将军宋敛,南山兵站大将军杨东,北山兵站大将军陈岳阳。陈词来的时候,所有人都到齐了。由于持续半年的军改和清剿,以及扩军,四大兵站的军队数量都激增到了15旗左右,也就是说,整个广陵城,可调动的兵马有超过80旗,约8万人,相比之下,陈词拥有的2旗兵马,数量就显得稀少了。
“言卿,坐。”
“多谢。”
陈词坐在末端席位,樊褚立于他们身后,这次来参加会议的四大兵站的将军,身后也都站着副将。
“先生,你说吧。”吴王看向客座左边席位的一精神矍铄的白发老头,恭声开口。
陈词好奇地盯着这个白胡子老头。
祁连子。
吴王最器重的军师,据说也是慕容桐的老师,也是吴王的老师,此人在吴南政坛存在感极低,但却是德高望重,影响力很高。
祁连子据说在吴王的父亲那个时代,就被先王纳入麾下,据说是西域人,早些年参与过西域的玉门关大捷,取得无数军功,许多北方诸侯都眼馋祁连子的德贤,多次抛下橄榄枝。至今,祁连子已经是九旬老人,按理说,他早已该卸甲归田,也是,若非是局势紧张,吴王也不会请祁连子再次出山献上妙计,因为吴王早已忙得焦头烂额。
祁连子捧拳,对四座执礼,说道:“鄞城之战,意味着东瀛人已经全面做好了开战的准备,现在我们能做的只有等,等待越州牧的下一步动向。”
“先生,当增兵援越北否?”吴王询问。
“不必。”
“为何?”
祁连子指着地图,目光灼灼:“东瀛人的目标是鄞城,苏州也是突破口,我们应该增兵苏州。”
鄞城是港口,苏州也是港口,苏州对于吴南的战略意义和鄞城对于越北的战略意义是一样的。如果东瀛人想要发动对吴州的全面战争,必定只能从苏州方面北上。但问题在于,东瀛人打了鄞城,就不会打苏州,因为此举就会拉长东瀛人的战线,同时面对两个敌人,得不偿失,所以,东瀛人会全力对抗越北,简而言之,现在战事才刚开启。
吴王忧心忡忡:“先生,那依您之见,我们该不该驰援越北?”
其实他也有私心。
虽然吴越两地共计四路诸侯,虽说唇亡齿寒,但毕竟都各自为政,他也乐于看见东瀛人和越州牧决战。再说,越州牧号称有雄兵百万,短时间很难败北,能支撑好一段时间,足够其余三路诸侯坐岸观火。从常理来讲,越州牧就足以抵挡住东瀛人的入侵,不然他百万大军都败了,那他这个州牧大人,真是脑子被驴踢了,可话又说回来,东瀛人毕竟是蛮夷,是入侵者,这个时候更应该放下私心,各路诸侯组成联盟,讨伐倭贼。
祁连子眯起眼,“不必,我们只要把重心放在苏州,切不能走鄞城的老路,眼下东瀛人之所以能轻易攻克鄞城,几乎不费兵卒,反而突破了越北第一道防线,归根结底是鄞城郡守的失责,也是越北军队的掉以轻心,我们要吸取经验。”
的确,鄞城之战,按理说当东瀛人登陆前,是要由鄞城水师和东瀛舰队打一波海战。海战一打,相当于敲醒了警钟,鄞城的守军都能得到消息,然后由郡守整理联军,下达军令,如此一来,哪怕是海战失利,也不至于被打得抱头鼠窜。起码,坚持三天,不……坚持十天,是轻而易举的,只要能坚持三日,越州牧就会得到通知,从而下发军令,召集各路兵马前去支援,可偏偏,现在所有人都没有反应过来鄞城的水师战船不战二败,是如何覆灭的。
吴王颔首,立马看向慕容桐,面无表情道:“传我军令,书信苏州,命水师舰队务必十二时辰随时戒严,做好战斗准备,军中实行宵禁、严禁饮酒、赌博,违者,斩。其次,命各路军团皆掉1580旗增援苏州,守好战线。”
慕容桐点头,立马蘸上笔墨,开始书写起来。
祁连子欲言又止。
“先生,还有什么顾虑?”吴王询问。
“大王,老朽担忧,苏州重蹈鄞城的覆辙。”
“先生可否说的具体些?”
陈词笑了笑,捧拳道:“吴王,鄞城兵败的本质原因,我们一定是要吸取经验的,但现在看来,似乎吴王宫本不明白鄞城陷落的实质。”
吴王讪笑,面露难色。
他并没有因为陈词抢话而感到生气,便说道:“世侄,还请解惑。”
祁连子也没说话。
他毕竟年过九旬,指不定哪天就魂归西去了,所以他也想看看军中是否有能挑大梁之人。
陈词不负众望,所有人的目光都盯在他身上,他也不卑不亢,说道:“吴王,鄞城陷落的本质原因有三。其一,是鄞城水师的失职,没有第一时间发现东瀛人的动向,反而一声不吭被全歼;其二,是因为各路联军驰援鄞城,但郡守宁致远无法服众,军力无法贯彻,以至于难以最大限度指挥战争,战事爆发,各路联军各自为政,盲目参战,以至于十分混乱,最终无奈溃败;其三,是兵马太少,依我之见,既然是第一道防线,就应该调更多兵马前去。”
祁连子闻言,微微颔首。
吴王听完,也是深以为然,他说道:“世侄的意思是,我不仅要增援苏州,还要空降一名能独揽大权指挥三军的大将?”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