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曼娥盯着一个弟子殷切捧着快怼到自己脸上的胡萝卜,表情一言难尽。
这些小傻子们还交口吹她彩虹屁:
“师姐你今天太酷了,一道红光闪过,师姐你就冲过去了。”
“是啊,我们那时候多害怕,刷刷一道剑芒,就听侯师姐一声怒骂,瞬间给我们震呆在原地。”
侯曼娥浑身一颤,终于还是——
“那可不,那一声怒骂,只如万钧雷霆,听得我们心绪激昂澎湃,振聋发聩!”
侯曼娥:“…?”
“就是!尤其是最后那一句“敲尼玛”,神来之笔,画龙点睛!”
“以前师姐太完美了,我们都不敢靠近,但没想到师姐也会骂娘,还骂得这么带劲儿,给我们听得老激动了。”
“就是就是,一般人爆不了那么利落,一听就是我辈老爆粗人了!唉,师姐,苦了你了,每天心里一定压着很多想法,只是碍于咱们宗门的身份必须当个正经人,没关系,我们懂你,我们都懂你。”
侯曼娥看着这一张张真挚同情、感同身受的脸,眼神逐渐呆滞,写满了“红红火火恍恍惚惚”。
槽太多了,真的太多了,她都不知道该从哪里吐起了。
有一只手突然紧紧攥住她的手,侯曼娥一颤,呆呆低头,看见一个有点眼熟的小师妹,似乎是以前什么时候宗门小比比试过,双目怯怯瞅着她。
“师姐,我们没有别的意思…但是,只想提一个小小的建议,可以吗?”
侯曼娥木着脸:“…什么?”
“那个,林师姐毕竟是剑阁的师姐,剑阁一直和咱们关系很好…”
小师妹往正那边兴奋围着林然晏凌的剑阁弟子团望了望,小声说:“…而且他们打起架来超凶,疯起来连自己都打,我们一般二般都打不过的。”
侯曼娥:“…所以?”
“所以…”
小师妹吭唧半响,憋出来小小声一句:“所以师姐你别对林师姐的大爷有什么想法好不好。”
侯曼娥:“??!”
“最好也别喜欢林师姐。”
小师妹叹一口气,沧桑说:“剑修那些直男直女超认真的,和他们谈恋爱,如果撩了不嫁——反正我这么多年,没见过渣了剑修后还能继续喘气的,师姐你这样的,一看就很危险啊。”
“…”侯曼娥已经不知道该摆出什么表情了,她额角青筋一根根崩出来,猛地怒声咆哮:“…你们想什么乱七八糟!谁说我喜欢她了,我们是纯粹的姐妹情!姐妹情你懂吗——还有什么叫我这样的很危险?我他妈脸上写着渣女嘛?!”
“那就好那就好。”
师弟师妹们齐齐松一口气:“剑修什么的就让他们内部消化去吧,只有他们自己人互殴不会有生命危险。”
“对,一个个自带剑媳妇,谈个恋爱搞得跟第三者插足似的气死个人,就该让他们两人两剑自己玩去。”
侯曼娥:“…”
侯曼娥不想再和这些二货们说话了,她很怕自己被一起拉低智商。
她站起来就要走,那一刻,却被人一把扑进怀里。
“师姐!”
小师妹紧紧抱住她,脸用力埋在她胸口,突然哽咽:“——师姐,谢谢你,谢谢你救了我们,谢谢你为我们北辰法宗撑起一点脊梁,让我们不至于那么丢人、不至于在所有人面前抬不起头。”
侯曼娥僵住。
她呆呆抬起头,却对上一双双泛红的眼睛,有人不自在地偏过头、有人忽的低下头,抬起袖子胡乱抹了把眼睛,才抬起头憨憨地朝她傻笑。
“师姐,以前我总觉得你装模作样,觉得你争强好斗、汲汲名利,不太喜欢你,但是我现在才知道,最可笑的其实是我们。”
小师妹哭着说:“那么多水蚀,那么多密密麻麻要吃人的怪物,我们都傻站在那里,我们都不敢动,只有你冲过去了,只有你毫不犹豫朝着林师姐冲过去了——侯师姐,你怎么可以那么义无反顾?你怎么可以那样勇敢?怎么可以那么好?你知道你有多厉害,你知道我们有多敬佩你吗侯师姐?!”
侯曼娥狠狠一震。
她看着那一双双像是哭又像是笑的眼睛,那一张张激动得泛红,一点都不好看、却真诚得不像话的脸,心口像是被什么用力攥紧,嘴唇止不住地发颤。
她从来、从来没有被这么多人,用这种眼神看过。
两辈子的李曼娥,被扇过巴掌、被踩进过泥里,也被万千粉丝热烈吹捧过,却从来没有被这么多人,被这样真挚地、敬仰又爱戴地注视过。
她突然惶恐,突然也特别想哭,她不知道怎么回答,只一个劲儿胡乱摇头,像刚入圈的新人一样手足无措地解释:“不是的,我没想过去的,我也是脑子一抽,我下次肯定不会这样的,我不是——”
“你就是!”
小师妹却更用力抱着她,仰起头,露出一张无比灿烂孺慕的笑脸,大声说:“侯师姐是全天下最勇敢最厉害的师姐,是我们最好最好的师姐!”
所有声音都被堵在嗓子里,侯曼娥呆呆看着她,看着那一张张笑脸,慢慢低下头,双手捂住脸。
怎么可以这样…
她用力捂住脸,不让他们看到她快哭出来的眼睛。
她好像第一次隐约明白,林然说的,做一个好人,是什么意思。
不仅是问心无愧,不仅是前途坦荡,而且是…是可以堂堂正正被很多人理所当然地、真挚地尊敬着、喜爱着。
她以为自己该一点都不稀罕的。
可是,她又为什么这么想哭?
…原来这就是,能被所有人喜欢的感觉吗。
……
楚如瑶站在花园边,有点手足无措,张口想说点什么——
花园里,粉衣女子随手把长出的杂草揪起来碾碎,站直伸了个懒腰,懒懒散散杵着花锄,狭长的凤眼斜着瞅她。
“…”楚如瑶要出口的话生生被憋住。
楚如瑶也不知道为什么,明明这位前辈穿着一身粉裙,身上的威压也都收了起来,看着只是个和她年纪差不多的女子,可看着她,自己就止不住地心惊肉跳。
千琉恣忽的笑了一声:“呵。”
楚如瑶身体瞬间绷紧,不受控制地去握凤鸣剑,直到对上千琉恣戏谑的目光,才回过神,脸瞬间涨红:“前辈…抱歉,晚辈…”
“还真是敏锐啊。”
千琉恣不在意地摆摆手:“这是好事,小丫头天资不错,要是在我活着的时候,说不定就拉你当亲传弟子…不过你现在也不错。”
她一顿,转头看着楚如瑶,静静凝视半响,道:“你一定是很幸福地长大。”
“…啊?”
楚如瑶一愣,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晚辈的师尊、师兄弟们都很好。”
“的确。”
千琉恣笑笑:“只有无忧无虑的人,只有在幸福的世界中长大,才能养出你这样正直天真的性子、有你这样一双干净的眼睛。”
只是可惜,纯粹的东西总是最易碎,她并不知道这样的天真和幸福,能维持多久。
千琉恣懒洋洋打了个哈欠儿。
不过也无所谓了,她只要把凤凰送出这不见天日的云天秘境,至于之后的故事,是悲剧还是传奇,是万人唾骂还是流芳百世,自有她们年轻人自己去闯荡,她就不操心了。
“好了。”
她又困了,揉了揉眼角因为打哈欠儿溢出的泪水,往袖子里掏了掏,掏出来一只金色的翎羽,递给楚如瑶:“你拿着这个出去,一会儿祭台开了,凤凰残魂会出现,你把这只凤翎插回它心口,它就会认主于你……还有你那些师兄弟们,你赶快带着一起走人,吵吵闹闹扰我清净,真是最烦小屁孩了。”
“…”楚如瑶有点懵,她没想到发展会这么迅速。
楚如瑶迟疑着伸出双手,手心朝上恭敬地摊平。
千琉恣直接把凤翎往她手里一扔,轻描淡写的,仿佛那根本不是上古化神凤凰的残魄,而只是路边随处摘的野草
——甚至还没有她刚才给花园除草来得精心细致。
楚如瑶眼看着千琉恣又打了个哈欠儿,抓了下头发,就又弯下腰去除草,只随意对自己挥了挥手:“拜拜,祝你长命万岁——哦,你们现在好像灵气枯竭了…那就祝你长命千岁吧小丫头。”
楚如瑶:“…谢谢前辈,前辈再见。”
楚如瑶看着手里的凤翎,转身想走,走了几步,终是没忍住心中的疑惑:“前辈,您和晚辈想象得不太一样。”
“哦。”
千琉恣头也不抬,声音却莫名嘲弄:“你想象得我什么样?”
“绝代高华,柔如净佛春水。”
楚如瑶抿了下唇,想着来时壁画上那有着温柔笑容的素衣女子,低低道:“晚辈不是说这样的您不好,只是我们进来时,看见了很多关于您的壁画,那里面的您和现在不太…”
“不太一样,是不是?”
千琉恣顿了顿,转过身看她:“当然不一样,因为你根本认错了人。”
楚如瑶一呆,眼看着她散漫扯了扯身上松敞的粉裙,忽的笑:“小丫头,你不知道,我以前都是穿紫衣的。”
“!”楚如瑶脑中轰的一声,悚然想起那壁画云山之巅手执长剑杀气滔天的紫衣魔修,不自觉后退两步,握住凤鸣剑柄。
“怕什么,我又没骗你,我穿紫衣,可我也确实是千琉恣,上古化神大能、云天之主。”
千琉恣笑起来,手指随意撩一下鬓边的碎发,妖异魅态横生,语气却轻描淡写:“…只不过在继任云天宫、成为正道魁首之前,被逐出过师门,濒临过堕魔,在正道诸门大杀四方过一场罢了。”
楚如瑶:“…”
楚如瑶睁大眼睛,都在诸门大杀四方过,还能继任云天宫掌门、成为正道魁首?
——上古都这么混乱的吗?
千琉恣像是没看见楚如瑶震惊怀疑的眼神,也不在意她已经出鞘了一半的凤鸣剑,眼神望着叠嶂起伏的远山,渐渐出神。
“你有没有遇见过那样一个人?”
她忽然开口:“你是天之骄子,是云端明月,是被疼爱被依赖被所有人向往的人,可是有一天,有那么一个人出现,一切都变了。”
楚如瑶警惕的眼神微微一滞,错愕看着她。
“她是个好人,她美丽,她善良,她温柔,她心怀大爱她胸有四海。”
她一顿:“她是那么好,所以曾经只疼爱你的师父渐渐偏宠她,曾经最尊敬你的师兄弟们渐渐追逐仰慕她,你的朋友对她赞不绝口,你心仪的男子对她暗生情愫,世人提起你的宗门,第一个想起的再不是你,而是她……仿佛眨眼之间,你曾经理所当然拥有的一切都尽数被她取代,可你不能怨、不能妒,因为她没有错,因为她就是那么完美无暇,你恨她,就是你的错,别人会怨你心性歹毒,你也会怨自己小肚鸡肠……”
千琉恣忽的笑:“可是,怎么可能不怨啊?”
嫉妒,怨恨,贪婪,那是人无法抹除的劣性根啊。
佛莲那么美、那么无暇,可也不是所有人都想呵护她,也会有人就是天性贪望,就是嫉恨她的高华、嫉恨她的光芒。
“所以你嫉妒她、怨恨她、从一开始不停地明里暗里给她找麻烦,到后来,甚至不择手段地构陷她、伤害她,疯了似的,只想把她推下神坛,看她也露出不堪的一面,仿佛这样就能取代她,就能重新变回那个被所有人最爱的师门最璀璨的天之骄子。”
千琉恣慢慢转过头,看着神色略带茫然的楚如瑶,笑得灿烂又猖狂:“…那时候,我是真的恨不得付出所有,只想让她消失掉,让她把我纯粹的、光辉的、幸福的、理所当然成为所有人所瞩目的世界,还回来!”
楚如瑶皱起眉,嘴唇动了动,正想说什么,眼神却凝住。
一颗一颗的泪珠,顺着女子优美的下颚滑落,坠在地上,像破碎的冰晶一颗颗裂开。
“可是到最后…到最后…”
千琉恣还在笑,笑得满面泪痕斑驳,笑得比泣血更绝色凄厉:“到最后,到我穷途末路,到我众叛亲离,到所有人都恨我要杀我想踏着我的血肉登天成仙的时候,陪着我的,护着我的,把我从尸骸魔渊中生生拉出来的,只有她一个人。”
何其可笑?何其可笑?!
她慈爱的师长谋算她的魂魄,她山盟海誓的情人转脸另娶她人,害了她的所谓朋友回身又是端正高贵的天之骄女,“正义”的正道诸宗把她讨伐成魔道妖女…
可是唯有那个人,那个她用了前半生不择手段去恨的人,一个人,赤脚踩着最污垢的魔沼,淌着血,白了发,一步一步走到她面前,弯着眼睛笑一笑,然后执拗地、一寸寸把她从无尽黑暗的地狱中拉出来,换给她身无尘垢,换给她太平无忧,换给她最盛大最光明的新生
——可是那朵佛莲,再也回不来了。
她再也回不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