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走进营地,便能听到一道道痛苦的呻吟声、猛烈的撞墙声、哭喊声、求救声、咒骂声、敲门声混杂着冲入耳中。
他一直以为,封常棣的药方出来后,病人们应当没有那么难熬,却没想到一进门,就是人间炼狱。
若说有希望,那便只有一个个身着土黄色油布衣的看护。他们将自己遮得严严实实,穿梭在一间间屋子中,送药、安抚、清理……
“这会儿只剩下甲营的病人,大家还轻松一些,换做疫情一开始,三个营地都被病人挤满了,病人多,看护便少,很多人一进营地,再没脱下油布衣,甚至连饭都顾不吃一口。”贺锦兮的声音将李闲庭的飘远的思绪拉了回来。
饶是如此,还是有看护累得力不支体,有人坐在角落稍作休息,有人索性躺倒了地面。
此时已经入夏,天气渐渐炎热,每一个裹在油布衣里头的看护都是满身大汗,就连李闲庭自己,不过走了一会儿,后背便已经湿透了。
贺锦兮带着他从这一头走到那一头,随后转了身,往里走:“再带你看看关在屋子里的病人。”
顺着贺锦兮指着的方向,李闲庭的目光转向屋内的病人。
他从前是知道疫病的症状,可是当呕吐、高热、抽搐、出血这些病症出现在他的眼中,当他们的呕吐物混杂着雄黄、雌黄、丹砂等药材的气味隔着厚实的面巾飘入鼻端,当那些病发的病人因为承受不住痛苦,用身撞击着墙壁带出的累累伤痕血迹,当病人苍白的嘴唇涌出一股股鲜血时……
“这些,还是喝药之后,缓和了症状的。我记得一开始在甲营时,差一点被一名发病的病人扯下面巾,还有一次,我的油布衣也被撕破了。我运气好一些,没有染时疫,但有些看护却没有这么好运。”贺锦兮想着一开始的甲营,心中无比难受,“好一些的是轻症,坏一些的便成了重症,有的人扛到现在,有了解药,有的人撑不住,死在了那会儿。”
贺锦兮的声音若有似无在他的耳边飘着。李闲庭定住了脚,无法挪步,他想让自己平静一下。
可是身侧的小屋却不太平。
躺在床的病人似乎被抽干了血,身没有一丝血色,他的双眼紧闭,显是已经失去了生息。屋子里的两名看护低声地哭泣着,一面将他抬到了担架,为他盖住了身体。
“封常棣的药方是出来了,但有些人却等不到了。”贺锦兮的声音渐渐压低,在疫情一开始时,这样的情况几乎隔几个时辰就会出现。
所有人都以为自己会麻木,但是当自己亲手照料的病人停止了呼吸,还是有许多看护承受不住打击,痛哭失声。
生命在疫病面前无比脆弱。在命运面前,不堪一击。
“他们不仅仅是病人,更是父母,子女,家人,一条生命离去的背后,是骨肉分离,天人永隔,是白发人送黑发人,是幼无所养。所以我们都不敢犯错,一丝一毫的差错都会令死者无辜,生者哀痛。”贺锦兮轻声问道,“当你决定将封家推进地狱时,可曾想过随之陪葬的无辜百姓,可曾想过,会有人像你那般失去至亲?”
李闲庭身形一震:“你都知道了?白苒告诉你的?”
“你和师父在亭子里说的那些话我都听到了。”贺锦兮看着他,声音之中有自己无法控制的颤抖,“我知道你想复仇,也知道你不想将我牵连进去。更知道,你为我做的一切。”
“锦兮……”李闲庭的眼眶蓦然一红,“我……”
“知道真相后,我想了许多,我娘都没有怪你,我凭什么指责你?”贺锦兮觉得眼睛酸涩,她强逼自己忍住泪水,故作轻松道,“我不想你做错事,杀死姑姑的是封秀雪和封廉忌,伤害我的也是他们。如今,封廉忌和封秀雪的罪行已经昭然若揭,他们不会有好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