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宁侯言重矣。”
短暂错愕后,天子曹叡含笑宽慰道,“且起身罢。亦无需自责,纵使卿今日不入阙,朕亦无降罪之心。《孟子》有‘子路,人告之以闻过则喜,禹闻善言,则拜。大舜有大焉:善与人同,舍己从人,乐取于人以为善;自耕稼陶渔以至为帝,无非取于人者’之言。朕年少继位,虽不敢自比帝禹与帝舜,然也不让闻过则喜的子路专美于前。”
是的,经夏侯衡这么一打岔,他已然想好如何处理此事了。
在安抚了夏侯衡后,天子便侧头目视夏侯惠,语气略带着怒其不争训示道,“汝家父兄皆死国难,是为我魏国忠烈之臣也!汝坐享父辈功勋萌荫,当奋父兄未竟之志也!安能不以家门清誉为念,口出如此阿谀谄媚之辞邪!”
“唯!”
被天子以父兄以及家门训责,夏侯惠无论如何都不敢反驳的,当即应声,面带惭愧稽首,“惠惶恐!今后必修德行,唯陛下之言是从。”
“嗯....”
这种恭顺十分的姿态,亦让天子曹叡瞬息间心情舒畅,很惬意的做了一个鼻音。
不过,他也不忘纠正夏侯惠日后的行为,复加言道,“再者,夏侯氏是为社稷砥柱,与宗室无异,朕自是知汝有报国之忠,且规劝得失亦乃本分。然而,朕不过一时兴起与近臣同乐作樗蒲之戏罢了,汝安能以秦二世比之邪?莫非,朕在汝心中已然昏聩之主不成?念汝久居山野,此番便不罪,然日后作规劝,不得忘形放肆!”
“唯。”
夏侯惠再次恭敬作答,“惠谢陛下不罪之恩。”
“起身吧。”
对此,曹叡只是摆了摆手,不复言,且还抬头看了看天色。
意思很明显,让夏侯兄弟二人赶紧告退。
久在仕途的夏侯衡自是心领神会,但他刚想出声的时候,却被夏侯惠给抢了先。
依旧没有起身的他,冲着天子再次稽首,恭声请道,“陛下以肺腑待惠,令惠感激莫名,亦不敢谋身为上,还请陛下允惠再作一言。”
你没完了是吧?
心情才刚刚好转的曹叡,又是一阵烦躁。
但他终究不负有容人器量的赞誉,在按捺住脾气深深吸了一口气后,方颔首道,“可,且道来。”
“唯。”
夏侯惠朗声而应,侃侃而道,“陛下,惠居山野多年,尝见民间豪右设樗蒲场,诱百姓戏耍其中,亦不乏目睹百姓因樗蒲赌戏而被夺田亩产业、被迫沦为世家豪族贫佃之事。是故,惠斗胆谏言,陛下不宜再以樗蒲为乐也。盖因上有所好、下必甚焉。若朝野知陛下之乐,必上行下效,令樗蒲之戏盛行。且豪右以樗蒲场强取豪夺黎庶产业的不法之罪,恐黎庶加诸于陛下之身矣!”
“嗯?”
话落,原本还有些不耐烦的天子曹叡,双眸隐晦闪过一缕摄人精芒,作肃容催声道,“豪右夺黎庶田亩产业之事,稚权可确凿否?!”
“惠安敢于陛下之前妄言邪?”
夏侯惠颔首,拱手刚张口,却又左右顾盼了一下后,才小声说道,“陛下,莫说豪右夺黎庶田亩产业之事属实,惠还曾于许都、谯沛之地亲眼目睹,不乏士族豪右私下勾连典农中郎将或典农校尉,侵占屯田之事。”
唉.......
这次,曹叡叹息了一声。
因为屯田被侵占的事他早就知道了,亦不复对樗蒲场之事有疑。
始于魏武曹操时期的屯田制度,分为军屯和民屯,其中民屯用官牛者,官六私四;不用官牛者,官私对分。
虽然官府抽取较多,但相对于当时百姓流连失所的实况,此制度还算是善政的。
但后来随着魏国定基北方,民屯就便成为恶政了。
毕竟,各州郡都安定了,百姓亦可安居乐业,收成还如此分配,屯田民与奴隶何异?
且随着士族坐大,世家豪右复横行,催生州郡法令废弛,屡有占据屯田之地而将赋税摊派在屯田民身上之事,以致收成的分配变成官七八私二三了!
也正是如此,屯田民在不堪其重之下屡屡逃亡,令民屯制名存实亡矣。
而给魏国带来的后果,则是国库日益空虚。
士族坐大之弊,由此可见一斑,犹如国之硕鼠也。
但如今的天子曹叡,对此束手无策。
且他知道,就算自身有心想改变这一切,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
“嗯,朕知矣。”
沉默了好久后,天子曹叡声音幽幽,“如卿之言,朕今后不复作樗蒲之戏便是。且卿日后若见朕有不德之事,当尽责规劝之。”
言罢,也不等夏侯惠作答,便有些意兴阑珊的起身往外走。
他这是打算归去寝宫了。
不过,还没有走出殿门之时,他似是想起了什么,还回头对亦步亦趋在后的夏侯惠叮嘱了一声,“稚权似是将良驹带归府中了?还是携来宫禁吧,养在朕马厩中便是。”
这是在暗示我,以后将常伴驾出行了?
心有所悟的夏侯惠,连忙躬身。
“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