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时行提到的铜银复本位制,如果不进行补救,大明将会陷入另外一种钱荒,明明有钱,但是钱却不流通的荒诞之中,也就是流动性危机,这个危机在松江府已经有了预兆,但在大明京师,却没有,这是朝廷明公看不到的。
大明只有京堂有御制银币,在京堂银币的流通没有流动性危机。
而且这种危机还不好化解,越是投入越是危险,因为钱这个东西,总是流向不缺钱的地方。
而铜钱和银钱灵活比例,有效的规避了这种荒诞的出现,这种政策是十分有效的,而且对于朝廷而言,就多了一个调节矛盾的工具。
而朱翊钧就着申时行提出了经济权力决定了政治权力这个思路,完成了阶级论的第三卷斗争。
朱翊钧还没来得及解释这一卷的内容,大明帝师张居正已经堵了通和宫的大门,急匆匆的走进了御书房内,大明皇帝刚刚结束修省,让张居正稍待喝口茶,自己去换了常服,才回到了御书房里。
只是气氛有点压抑,皇帝也不说话,元辅也不说话,两個人就这么静静地坐着,愣是坐了小半个时辰,而冯保、张宏这些宦官们,更是大气不敢出一个,连看茶的动作都是小心又小心,不敢发出一点声响。
冯保发誓,活到今天,他从来没见过如此可怕的场景,即便是没有任何的争吵,但气氛压抑到这种地步,让人呼吸都有些困难。
此时的沉默振聋发聩。
“先生,王次辅的儿子王谦,曾经跟朕说,有一种力量叫做沉默的力量,语言有的时候反而有些苍白,在聚谈的时候,适当的沉默,反而让听众自己去思考其中的奥妙。”朱翊钧叹了口气,张居正跑到通和宫里,却一言不发,就是沉默的抗争,一种无声的指责。
张居正深吸了口气说道:“孟子有云:责难于君谓之恭,陈善闭邪谓之敬,吾君不能谓之贼。”
责难君王的过错才是最大的恭顺,对君王陈述善法美政,借此阻塞君王的邪心妄念是最大的尊敬,先王做过,而今天的君王却不能做,说这种话的臣子是贼人。
“陛下,臣之大罪也,是臣沉迷于名利之间,觉得这阶级论有些新颖,为了博一些虚名,才如此妖言惑众,大错尚未铸成,臣请旨,收回阶级论前两卷,焚毁之。”张居正深吸了口气,他是真心实意的认为,自己错了。
当初阶级论的第一卷,是在矛盾说和公私论的基础上诞生的,主要是为了解释一些过去政经理论无法解释的现象,第一卷还没有什么,到第二卷的时候,张居正才意识到自己开启了什么样的大门,现在大明没有多少士大夫会采用阶级论的叙事,对阶级避而不谈,大错尚未铸成,一切都还有挽救的机会。
“这不是错。”
“这就是错,而且是大错特错。”
朱翊钧和张居正的语速都很快,皇帝说不是错,张居正认为这是大错特错。
“先生心里很清楚的,这不是错,这是必然。”朱翊钧笑着说道:“先生啊,要是阶级论这一卷,真的是错的,那根本不用管,因为没人会把它当回事,在传播的过程中,自然而然的散佚了,先生现在要朕焚书,是知道,它是对的,会越传越广,百年,甚至是数百年后,仍然会传承的经典。”
“它现在是错的。”张居正立刻说道:“日后对不对,臣不知道,但现在它是错的,这很重要。”
以当下大明的生产力现状,最重要的事儿,还是把土地利用起来,多种点粮食,让大明从小农经济蜕变到商品经济,让生产力快速发展,让百姓们多生点孩子,1.3亿人口,还是太少了。
用发展掩盖矛盾,很多现在几乎是无解的矛盾,在发展的过程中,会自然而然的解决。
张居正的意思非常明确,第三卷斗争卷,出现的不是时候,皇帝强行推行,张居正的内阁就会阻拦推行,张居正就差把此乃乱命,臣不奉诏这句话说出来了。
“现在需要,浙江那边在还田,需要斗争作为指导。”朱翊钧面色凝重的说道。
张居正立刻回答道:“万历维新的循吏,可以解决部分的问题,即便是解决不了的问题,也可以用王命去纠正,与其相信万夫一力,臣更相信陛下一人公耳,万夫一力,臣没见到过,臣也不相信,陛下一人公耳,臣看到了,而且每天都能看到。”
“陛下,万夫一力就像是儒生们讲的大同世界,就像是传教士口中的天国,就像是泰西学者塑造出来的罗马,都是虚无缥缈的,这种叙事,臣为官近四十载,臣看到的、臣经历的、臣处置的,告诉臣,并不存在。”
帝制就是如此,皇帝是个昏君会阻拦革新的脚步,皇帝是个明君,也会阻拦革新的脚步。
在张居正看来,没有什么问题是陛下解决不了的,如果有,那就派京营前往,合法的政权加上合法的使用暴力,就是最现实的答案。
万夫一力当然要提,但不是成为治世的总纲常。
在张居正的眼中,看得见的英明君王,比虚头巴脑的万夫一力更加现实,作为帝国的首辅,张居正选择相信皇帝。
朱翊钧摇头说道:“先生,矛盾说是先生写的,但看起来先生不是很认可矛盾说,哪有仅仅是自上而下,就能把矛盾解决的呢?”
张居正立刻说道:“可自下而上的解决问题,往往会制造出更多的问题,代价就是乱世,就是命如蝼蚁,人如草芥,大明现在涅槃重生,正在昂扬向上,发展可以解决大多数的问题,不需要用到斗争的手段。”
“海外大量流入的白银正在解决钱荒,为大明注入了新的活力,振武以来,大明君臣将兵上下一心,拒敌于国门之外,考成法和反腐抓贪,让吏治变得清明,虽然仍有姑息之弊,但大体是能者上,庸者下。”
“臣相信陛下,是因为想要中兴的不仅仅是陛下,还有许许多多的同志同行者,臣相信陛下,其实就是在相信大明的有志之士,这本身就是一种自下而上。”
朱翊钧看着张居正,靠在椅背上,没有说话,通和宫的御书房里,再次安静了下来,气氛变得更加压抑。
冯保感觉呼吸有些急促,他的心已经跳到了嗓子眼上,他清晰的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他知道,陛下在思考,在权衡,在决策,这可能是万历维新以来,最大的一次君臣相隙,最大的一次分歧。
“陛下,大明还没有强盛到承受这些的时候,吹求过急,反而是给贱儒可乘之机。”张居正深吸了口气俯首说道:“臣以为,到了大明能人人上得了学,上得起学,才是时候。”
张居正觉得陛下在有些事上非常的保守,但在有些事上,格外的激进,急迫到像是失去过什么。
“先生,文明是会消亡的。”朱翊钧坐直了身子说道:“那印加古国的文明,在短短的七十年时间里,已经消失在了新世界之中,神罗不是罗马,绿萝也不是罗马,沙俄也不是罗马,罗马这个文明也衰亡了,甚至是消失了。”
“未雨绸缪早当先,居安思危谋长远,这也是先生教朕的,让朕看的远一些。”
朱翊钧打出来一记回旋镖,帝师在万历元年的射出去的子弹,正中张居正的眉心。
张居正吃的回旋镖太多了,以至于都免疫了这种伤害,他理解了陛下的紧迫感,因为中国真的亡于胡虏之手一次,日月幽而复明,老天爷还能再眷顾一次中原,出现一个类似于收拾旧山河的雄主朱元璋吗?那需要极大的幸运。
喜欢料敌从宽的陛下,怕中国步了罗马,步了印加的后尘,被蛮族所消灭,这是理所当然的。
“现在不合适。”张居正十分生硬的再次表达了自己的反对,这次轮到他沉默了,这种严肃政论的理论,其实真的要生根发芽开花结果,需要的时间,绝不是十年二十年,而是以百年为跨度,现在做,似乎真的不算太早,甚至看起来有点晚。
“看起来,朕没法说服先生,先生也没办法说服朕,那这就难办了。”朱翊钧笑容满面的说道:“就是一卷书罢了,朕不觉得有什么,而且多数人大概连看都不会看一眼,买了也是放在书架上落灰而已,要不刊行天下?”
“朕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先生太把它当回事了,虽然有自然而然的推论,但朕不信,一卷书,还能把大明给亡了?”
阶级论的第三卷斗争,其实就是给大明必亡提供了理论基础,但理论归理论,理论要指导实践,那是真的太难了,前吏部尚书杨博还是心学大拿,关于知行合一致良知理解十分深入,但杨博就没有做到知行合一。
考中进士已经是人中龙凤,踏上仕途,爬到吏部尚书这等高位,在宦海沉浮,实力和运气都是顶尖的,即便如此,知道和要去做,就是另外一回事儿了。
大明官僚在讨论问题的时候,都会极力的去避免阶级论的内容,反而更多的引述矛盾说,因为阶级论里面的内容过于反贼了,事实上,阶级论的受众很少,甚至说,当下的时代,也就大明明公们,决策方向和路线的时候需要这种理论支持。
这就是朱翊钧的想法,理论不过只是理论罢了,但日后有用到的时候,可以拿出来用。
“臣遵旨。”张居正最后选择了妥协,其实皇帝也妥协了,没必要为了一本书闹到君臣离心离德的地步。
陛下的妥协在于不进行刻意推广,书架上摆上,不做大力的宣传,更不用说纳入科举,而张居正的妥协是,接受皇帝的乱命。
张居正的妥协是没办法,他只能妥协,陛下又不是十岁孩子了,现在张居正也阻拦不了,皇帝有的是办法,比如给他升个官,把宜城伯变成宜城侯,让他颐养天年。
张居正和陛下聊起了国事,南京铸钱局、松江铁马厂、兰州毛呢厂这些官厂,陇汴驰道的修建进度,今年海贸的规模等等,随后才选择了告辞。
“啊!忘记了,又不是我写的,怎么能署我的名!”张居正这才想起了这次入宫的第二个目的,这阶级论的第三卷,陛下爱写谁的名字写谁的,唯独不能写他张居正的!
这要是写他张居正的名字,日后春秋论断,他张居正岂不是成了大明头号反贼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