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上回,智通对众人所说的那个逃脱的举子,本事云阳县一户富家子弟,只因考中后与同乡十余人游玩至暮夜寺。不想这暮夜寺并非出家清净之地吗,确实藏污纳垢之所。一行十余人被害,只留下一名尚不及弱冠之少年,名为周锦穗。锦穗因苦苦哀求锦穗,得了三日的喘息。就这三日,少年将绳子绑在钢刀之上,扔出洞外,天工原宥,这一扔正好恰在洞口的石缝中,这少年趁着雷雨交加的时分,逃出洞外,顺着院墙的树杈,爬出寺庙。谁成想,大雨倾盆,脚下湿滑,从墙头上的树杈上跌落了下来,滚到了山下。
等醒来一看,发现自己已在一张木床上面,旁边站着一个老头同一个少女,好似父女模样。
只听那女子说道:“阿爹,他醒过来了。”
说罢,又递过一碗温水,与锦穗喝。锦穗才想起适才逃难的事,知道自己从树上跌下地来,定是被他二人所救。当时接过碗,喝了一口,便要起身下来申谢。
那老头忙道:“你这人因何至此?为何从隔壁庙墙上跌了下来?”
锦穗还待起身叩谢,觉得腿际隐隐作痛,想是刚才在树枝上过墙时被墙碰伤的。加以累了一夜,实在疲乏不过。便也不再客气,仍复将身睡下,将自己逃难经过说了一个大概。
那父女二人听了,甚为动容。锦穗又问他父女怎样救的自己。
那老头说道:“老汉名叫王老三。老伴早年去世,只剩我同我女儿翠儿度日,在这里种菜园已经十多年了。想不到那些和尚这等凶恶。照这等说来,公子如今虽然得逃活命,明天雨住,庙中和尚往石洞查看踪迹,定然看出公子逃到老汉家中。老汉幼年虽然也懂得一些拳棒,只是双拳难敌四手,我父女决不是和尚们的敌手。连累老汉父女不要紧,公子性命休矣。今晚我已上床睡觉,是我女儿翠儿把我唤醒,说是墙上跌下来一个少年。我起初怀疑是江湖上的朋友,到庙中借盘川,受了伤,逃到我的院内。打算把你救醒,问明来历后,再打发你走。谁知你是一位公子,又是新科举人。如今天已快亮,事情危险万分,你要急速打定主意才好。”
锦穗听了这一席话,又惊又怕,顾不得手脚疼痛,连忙翻身跪倒,苦苦哀求搭救性命。
王老三答道:“公子快快请起。等我同小女商量商量,再作计较。”
说罢,便把翠儿叫出,父女在外,议论了好一会才进来,对锦穗说道:“如今事无两全。我要为自己女儿安全打算,最好把你捆上,送到庙中,一来免却干系,二来还可得和尚的好处。但这类事,决非我王老三所能作得出来的。现在有两条路,任你择一条:一条是我现在开门放你逃走,我也不去报告,这周围十里内人家,全种着庙里的庙产,并且有好些地方,安着他们的眼线,你逃得出去不能,全仗你自己的运气。第二条,是我父女同你一齐逃走,虽无把握,比较安全得多。老汉故土难移,本不愿这样办,只是老汉年过半百,只此一女,不忍心拂她的意思。但是我如今弃家舍性命来救你,你逃出去后,我父女往哪里安身,这是一个问题,你必须有个明白的答复。”
锦穗见这老汉精神奕奕,二目有光,知道决不是等闲庄稼汉,他说的话定有原因。况且自己在患难中,居然肯舍弃身家,冒险相救,不由心中万分感激。
便答道:“老丈这样义侠,学生杀身难报。学生承袭九房,颇有产业,任凭吩咐,无不惟命。只是老丈安居多年,如今为学生弃家逃走,于心难安耳。”
说到此处,那女子便自走出。
王老三答道:“你既然知道利害,事机危急,我也不与你多说闲话。好在我也不怕你忘恩负义,你是读书人,反正知道男女授受不亲的道理。”
锦穗道:“老丈此言差矣!学生束发受书,颇知道义,虽然是昏夜之间,与令媛同行,就是没有老丈一路,学生难道对令媛还敢有不端的行为,那岂不成了兽类吗?”
王老三听罢,眉头一皱,说道:“你真是书呆子。我问你,你只知道逃命,你知道是怎样的逃法?”
锦穗听了茫然不解。王老三道:“你生长在富贵人家,娇生惯养;一旦受了几天的凶险劳顿,又在大风大雨中九死一生,得脱性命,手脚俱已带伤。如今雨还未住,慢说是逃这么远的道路,恐怕你连一里半里也走不动哪。”
锦穗听罢此言,方想起适才受伤的情形。起身走了两步,果然疼痛难忍,急得两泪交流,无计可施。
王老三道:“你不要着急。如果不能替你设法,老汉父女何必舍身相从呢?”
说罢,翠儿从外面进来,手上提着两个包裹,又拿着一匹夏布,见了二人,说道:“天已不早,一切应用东西,俱已收拾停妥。爹,你替周公子把背缠裹好,女儿去把食物取来,吃完立刻动身,以免迟则生变。”说罢,仍到外屋。
王老三打开夏布,撕成两截,将锦穗背上扎一个十字花纹,又将那半匹束在腿股之间。
这时翠儿用一个托盘,装了些冷酒冷菜同米饭进来,用温水泡了三碗饭,三人一同胡乱吃罢。
翠儿又到外屋去了一回,进来催他二人动身。
王老三便把锦穗背在背上,将布缠在胸前,也打了一个十字纹,又用布将锦穗股际兜好。
翠儿忙脱去长衣,穿了一件灰色短袄,当胸搭了一个英雄扣,背上斜插着他父女用的兵刃,把两个包袱分背两边。
王老三又将里外屋油灯吹灭,三人悄悄开了后门,绕着墙直往官道上走去。
这时雨虽微小,仍是未住,道路泥泞没踝,非常难走。又没有路灯。他父女高一脚低一脚地走到快要天明,才走出五六里地。
在晨星熹微中,远远看见路旁一棵大树下,有一家茅舍,在冒炊烟。
翠儿忽道:“爹爹,你看前面那个人家,不是岳老叔的豆腐房吗?我们何不进去歇歇腿,换换肩呢?”
王老三道:“不是你提起,我倒忘怀了。我们此时虽未出险,岳老叔家中暂避,倒是不要紧的。”说罢,便直往那茅舍走去。
正待上前唤门,王老三眼快,忽见门内走出一个道人,穿得非常破烂,背着一个红葫芦,酒气熏人,由屋内走了出来。王老三忙把翠儿手一拉,悄悄闪在道旁树后,看那道人直从身旁走过,好似不曾看见他父女一样。
这茅舍中主人,名唤岳阵,与王老三非常莫逆。正送那道人出来,忽然看见王老三父女由树后闪出,便连忙上前打招呼。
王老三问道:“你屋中有人吗?我们打算进去歇歇腿,扰你一碗豆腐浆。”
岳阵答道:“我屋中人倒有一个,是个远方来的小孩,我们进去再说吧。”说完,便请他父女进去。
王老三将锦穗放了下来,与岳阵引见,各把湿衣脱下烤烤。
岳阵忙问:“这是何人?为何你等三人如此狼狈?”
王老三因岳阵是老朋友,便把前后情形讲了一遍。岳阵便问锦穗打算什么主意。
锦穗便道:“我现时虽得逃命,我那同年十六人,俱身遭惨死。我打算到成都报案,擒凶僧报仇,与地方上人除害。”
岳阵道:“周公子,我不是拦你的高兴,这凶僧们的来历同他们的势力,我都知道。他们的行为,久已人天共愤,怎奈他气数尚还未尽,他与本城文武官员俱是至好,他在本地还买了很好的名声。他那庙中布置,不亚于一个城堡。杀人之后,定然早已灭迹。就算你把状告准下来,最多也无非由官府假意派人去查,暗中再通信与他。他一定一面准备,一面再派人杀你灭口。他有的是钱,又精通武艺,会剑术,人很多,官府认真去拿,尚且决不是敌手,何况同他们通同一气呢。你最好不要白送性命,悄悄逃到京师,把功名成就,他们恶贯满盈,自有灭亡之日也。”
锦穗正待还言,忽然一阵微风吹过,面前凭空多了一个人,哈哈大笑,说道:“想不到又遇见了你。”
王老三父女大惊,正待上前动手,岳阵连忙道:“不要惊慌,这都是自家人。”
这时锦穗已看清来人是谁,纳头便拜。原来这人便是张氏父女在路上遇见的那个道士,锦穗因为在王老三背上,不曾看见。
岳阵忙与他们引见道:“这位便是我的师叔——巴山剑侠的老前辈醉道人。”
张氏父女久闻醉道人的大名,重新又上前施礼。岳阵又问锦穗如何认得。醉道人便把望江楼相遇的事说了一遍。又说:“适才我见你们行色慌张,有些怀疑。后来见你们进了岳阵贤侄的家中,我便回来听你说些什么,谁想倒省我一番跋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