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嘿!我可没跟你开玩笑,你的背景,不能有一点瑕疵。”
“就算有又怎么样嘛,明叔……”
安纳金看着洼谷里的荒芜,语气有些低沉:
“有的时候,我会觉得这没有意义。”
他等了太久了。
他早就作好了准备,可直到现在,明叔也没能找到让他和行为调查部扯上关系的机会。
意志这种东西是会随着时间消磨的,如果一直看不到希望,怀疑,是正常心态。
但王明并不担心安纳金的心态,他或许会有一瞬间的消沉,但也就是一瞬间而已,他更加担心的,是别的问题,这些年来随着年龄的增长,他自己的想法越来越多,这不完全是坏事,但是……
安纳金很听话,可本质上他并不乖。
“别急,安妮,就当这是一场磨练。”
“倒也没有急,明叔,只是有的时候我会想……”
就在这时,洼谷里传来了喧闹之声。
“小逼崽子!站住!给我站住!!!”
“一个!就要一个眼睛!”
“站住!!!”
“再他妈的跑老子把你肾也割了!”
两个夺命狂奔的孩子,身上有鞭打的伤痕。
安纳金看到了他们怀抱的烟盒,知道了他们是什么人,但却有些看不懂后面的追逐者。
清道夫?
跑到这里对孩子帮的人下手,就不怕死么?
“那是怎么回事?”他问。
明叔看了一眼,欲言又止,安纳金这些年来大部分时间在恶土,三桅屿的事情,他已经看不懂了。
但最终,他还是说了。
“那是孩子帮。”他顿了顿,“现在的孩子帮,会规定每日上缴的烟油钱,达不到就会挨打,你注意到没有,那俩孩子身上没有任何植入物。”
安纳金点头。
“他们是作为器官工厂培养的,如果长期没有业绩,就得以另外的方式支付。”
安纳金挑了挑眉毛:“现在的孩子帮是这样的?”
明叔看着一片荒芜的洼谷:“现在,可不是你那会儿了。”
“那这些孩子岂不是像猪一样被饲养着?”
“也不完全是,”明叔说,“要是能卖出业绩,自然就能混出头来,但要是不能……”
他没有再继续说下去。
那头,改造人已经把两孩子摁倒在地,一顿暴打之后,掏出刀子,就要挖人眼睛。
安纳金,看向了明叔。
他的目光平静,但王明知道,那代表什么。
“你最好别管。”他说。
“我们立誓创造出一个美丽新世界,让人能活出个人样,我们不管谁管?”
“这不是你的责任。”
“对,这是我们的责任。”
王明叹了一口气,拔出自己的配枪,递给安纳金:“我只能给你这个。”
他顿了顿,又道:“你可以把他们的烟油全买下来。”
安纳金接过枪,跳下水帘洞。
——你可以把他们的烟油全买下来。
这当然不解决问题。
他走上前去,一枪打爆改造人的头。
这天晚上,他单枪匹马,灭掉了这个以人为猪的孩子帮——在这里,孩子帮有很多,卖烟油的,都是孩子帮。
晚上回家时,笹原千夏先是骂他为什么臭成这样,然后尖叫起来。
“你干什么了安妮!?这些血是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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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3年7月28,仲夏,烟雨迷蒙。
还是他的水帘洞。
还是人生中的特殊时刻。
明叔轻轻坐下:“你该回去一趟的,参加葬礼。”
安纳金注视着烟雨中的洼谷,摇摇头:“他们现在恨死我了。”
“是的,群情激愤,都说你抛下所有人自己跑了,你不出现,就坐实了谣言。”
“那不是谣言,我的行为比抛弃更加恶劣,是出卖。”
“这不重要,你只要走进那扇门,表现得伤心一些,掉几滴眼泪……”
“我觉得这不对,明叔。”安纳金打断了他的话。
“哪里不对?”
“这一切的起因都是24号那天晚上的片区服务器被炸,您告诉我,当时是为了救援一支行动小队,可正常情况不是应该壁虎断尾,放弃他们,保存片区服务器的秘密吗?我们已经知道了机房所在,如果渗透进去,其价值会比一支行动小队更大。”
明叔面无表情:“这是上级的命令。”
“好,这是上级的命令——但这件事也直接给了我和行为调查部接触的机会,而为此,我们牺牲了三手帮的车队和城外一整支游击中队。”
“就只是为了,把我送进行为调查部,这么做,值得吗?”
“我想你应该很清楚,渗透进行为调查部意味着什么,你觉得不值得?”明叔说。
“可不一定要用那么极端的手段,这是在赌!如果我失败了……”
“扛不住压力了?”明叔打断了他的话。
“不,我只是觉得温和一些可以达到同样的目的,我已经等了那么久了,我不在乎再多等一些时间。”
“没有牺牲,就没有胜利,安妮。”
“我没有否定牺牲的意义,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不能把所有胜利都建立在牺牲上!照这个玩法,不用等公司来收拾我们,我们自己就把自己搞死了!”
王明没有办法回答他,事实上,他现在的情绪很复杂,他甚至有些暗爽……我养的崽子,不是蠢蛋,他意识到了整个计划中最不合理的部分。
太急功近利了,伤亡太惨重了,完全就是一场豪赌。
“还记得上次在这里吗?明叔,我说,我有的时候会想……”
“我有的时候会想,我们真的如我们自称的一样,是革命军么?”
“我看不到这几十年来的牺牲有什么效果,恶土越来越糟,公司越来越强,而我们越来越不像我们,有时我甚至有种感觉,那些口号,是不是从来没有存在过,以后也不会存在。”
“那天晚上……”
安纳金缓缓讲述:“我和那几个黑袍子向游击中队发起反击,他们抵抗得很英勇,我却不得不向他们痛下杀手,我们抓住了几个活口,审问之后才知道,他们只接到了格杀令,命令要求他们全灭这支车队,却没有解释为什么这么做。”
“我想,明叔你肯定没有告诉他们,这本来就是全部的命令,他们所做的一切,最终目的只是死在我手里,给我一个,登场的机会,对吧?”
王明没有回答,事实如此。
“所以我亲手割开了他们的喉咙,热血喷在了我的脸上,您知道那是什么感觉吗?——很爽,明叔。”
“我感觉到了自己内心深处,追求破坏与毁灭的本能,夺走他人生命,竟然给了我一种成就感,那些血,是温暖的,带着一股铁的甜味。”
“不必为此羞耻,”明叔说,“人性中本来就包含卑劣的部分,存在即合理,重要的是,你要超越它。”
“不,出发之前,您告诉过我,觉得羞耻,就记住这种感觉——可您现在又说,不必为此感到羞耻。”
“那我应该还告诉过你,界限很重要,我们与他们之间,有,且仅有一点不同,这就是界限。”
“可我看不清界限了,”安纳金说,“将业务员当做炮灰,随意抛弃,把无辜者卷入,任人屠戮,用一个谎言作为赌注,牺牲一支原本应该大有作为的游击军。”
“我只看到了内耗,这么做,和那些以人为猪的孩子帮有什么区别?”
明叔沉默了片刻。
然后他笑了笑。
这就是,我选的人呐。
他指向雨幕中的洼谷,指向某个安纳金还没有注意到的角落。
“看那里?还认识吗?”
安纳金顺着他的手指看去,垃圾堆里,躺着小孩残破的尸体。
几个月前,他救下那个。
“还记得我给你的建议吗?——买下他全部的烟油。”
“可你非要动手。”
“你以为扫掉了这拨以人为猪的孩子帮就完了?”
“那些被你解救的小朋友,根本没有办法在这里融入其他群体,他们在被奴役的同时,也被保护着,这,就是秩序。”
“而你掀桌子,打碎了秩序,结果呢?你并没有建立新的秩序,安妮。”
“破坏很容易,将业务员当做炮灰,随意抛弃,把无辜者卷入,任人屠戮,用一个谎言作为赌注,牺牲一支原本应该大有作为的游击军——这些,都很容易。”
“难的是之后的事情。”
“这是个结构性崩坏的问题,安妮,当你身处这个局中,面对一次死亡与面对一千万次死亡,恐怕并无差别,甚至连你自己的生命,在客观上也并不属于你。”
“既然你这么喜欢思考,安妮,那不如想想,那天你除了买下他所有烟油外,还有没有别的办法?——想不出来也没关系,因为这本来就是我们要去追逐的道路,即便,这条路会显得冷酷无情。”
安纳金已经走了。
他总是这样,在面对自己无法面对的东西时,会选择一种近似于逃避的方式。
明叔松开了自己隐藏在身后的,紧握着的拳头。
然后那只手开始颤抖起来。
就差,一点点啊……
就差一点,他就要被问倒了。
这其实才是他最担心的事情,安纳金,严格来说,并不是一个适合做情报工作者的人,他自己的想法太多,太不好控制了。
明叔曾有很多选择,那些选择中,有人更聪明,有人更听话,有人的直觉更准……
但他最终选择了安纳金。
因为他相信,这个孩子可以超越自己,超越那些自己无法超越的人。
最终,他将超越人类幽暗的本能。
他有这样的潜力。
叮铃铃~~~
电话响了,那是一个旧时代的手机。
明叔笑了笑,接通电话。
“什么事?”
那头传来了安纳金平静的声音:“是我浅薄了,明叔,我认错。”
“还有呢?”
“紫罗兰联系我了,我需要您给我参谋。”
“等着我。”
王明挂断电话,眺望青灰的天穹。
他还不是最好的。
但我相信,无论栖身多么污浊的泥沼,他都不会沉沦,他会竭力挣扎,殊死奋战,终有一日,他会成为最好,成为刺破黑暗天穹的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