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乎是一回来宋延倾便把自己关到了书房里。
一进门,整个房间黑乎乎的,月光浇筑,突显着房间里的各色棱棱角角,他这才发现,屋里原本点着的蜡烛都被熄灭了,抬手试了试蜡油,微热,尚未结成泪状,应该是刚刚才被人吹灭。
他并无半点担忧,一旦这边有任何响动,守在外面的暗卫便会立刻冲进来,更何况,他也没那么容易挂掉。
于是拿出了火折子,借着月光走到书桌前,只俯身把案前的烛火点亮。
坐定后正要提起笔来时,露台窗阁那儿一阵骚动,竹帘从外面被卷起,那人轻轻挪动了几个盆栽,翻身进来,面朝着房间门口安稳坐在窗阁之上,双手撑了阁台,手腕纤细。
“干嘛只点一盏?”
熟悉的嗓音传来,宋延倾方方落笔,霎时不知要在纸上写些什么,紧握着笔杆,墨水晕在纸上,泛出一大朵的污迹。
“那你又为何要将整个屋里的烛火都吹灭?”
褚寿听了,看着那人板板正正坐在案前的身姿,眉眼舒展,薄唇微抿,眼角微略略上挑,睫毛覆盖的眸中有些愠色,反倒被逗笑了,揶揄道:“你头一回同我说这么多话。”
见他没理,褚寿抿了抿唇,继续解释道:“从书房外面便能瞧见人影,方才进来的时候就招了一个门神的注意,要不我也不能躲到窗户外面,若非你来了,我恐怕要被他揪着扔下塔去了。”
褚寿又干笑几声,余光瞧着那人脸色,又正声道:“你不问问,我来找你有什么事吗?”
宋延倾搁下笔,将染墨的纸对折再对折,移向一侧。
又低头从腰间取出不及半个巴掌大的白玉九连环,垂着头在书桌下拆解开来,沉声回道:“问了你就不说了吗?”
褚寿看着他低头不知在怀中摆弄写什么,烛火给他整个人打上暗影,宽肩细颈,侧脸瘦削,棱角分明起来……
褚寿摇摇头让自己清醒,解下腰间盛着清酒的暗绿竹筒,梗着脖子咕咚咕咚喝了几口,一抹嘴,心才沉下来,暗叹:天爷啊……
不禁得嘴角抽搐,若非那人还有点姿色,尚不至一无是处,看着那张好看的臭脸还真想把他一把揪过来扔到九霄云外去……
于是艰难开口:“自…自然要说。”
褚寿低眸垂着头,发丝也跟着垂了下来,脚后跟一下一下撞着墙面,话到嘴边却又不知从何说起,于是不知所云起来:“只是觉得必须得把话说清楚,即便是要装作我二人初次见面的样子,那也得装的舒服一点……”
“这些日子里,我一直把你当作……当作寒园里的阿执,所思所想,皆无定数。”
“不过你也知道的,我并不喜欢这样,想来…你也不会好受。”
“在苍嘉城见你躺在榻上的时候,我真想把你摇醒,与你问清楚,离开寒园的这二三年,究竟发生了什么…”
“你不愿与我说话,可是有什么顾虑?又或是只是不想同我说话……
我有一大堆问题,多到几夜都问不完,可真要让我这个时候问,恐怕我是一个也问不出来的。”
“我知你气我,气我没能遵守约定,同你一起离开寒园,甚至……都没能亲自把你送出幽北。”
“你给我的生辰礼我收到了,虽说迟了几个月我才从小花丛里捡了出来……你都悉数扔了,一定很气!”
说到此处,褚寿略微有些哽咽,她在花丛里翻到木莲柄种子的时候,又心惊又心疼,心惊的是这得有多恨自己才把辛苦获得的珍宝草草扔在路边,心疼的是……没有,她心疼的是她自己……有些害怕。
“可如今这情形,我们都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所以,在事情解决之前,你便只管安心做你的都察院都御史,我只当是初次见面,不谈久别重逢,你不愿说话,我便把话都说了。”
“不过你不必担心,只要我还在,我们就一定不会结束的……”
至此,想说的话悉数说尽,竹筒里的清酒也见了底,她也脑壳迷糊起来,眼气沉重到再睁不开,方能撑着身体坐在那里,摇摇晃晃。
宋延倾手上的九连环早已经解开,只是无措到抠着手指头的动作一点没停。
清风吹过,把酒气渡了过来,宋延倾闻到后,皱眉,立刻放下九连环,起身走到褚寿面前。
拿起一旁的竹筒,摇了摇,借着月色向里瞧去,果然见底,原本就不会喝酒,还要强喝这么多。
褚寿吸吸鼻子,闻到熟悉的味道,艰难抬起头来,抬手搂上了他的腰,原本几步的距离立马缩短。
下巴抵在他的身上,抓着那人衣袍轻晃了几下,努力睁开眼,视线顺着他的下巴,到嘴唇,鼻尖,再到那双平湖般的眸子,再撑不住,不胜酒力,缓缓又合上了眼睛,手上的劲儿却没卸下。
宋延倾任由她圈着自己腰,垂着的手慢慢抬起,抚过她头顶作饰的簪子,轻轻拔了出来。
捏在指骨分明的手中趁着月色转了几圈,而后眼眸一紧,随手便把它顺着窗阁扔了下去,砸进了湖里,湖面呜咽一声,迅速将其吞没,再无半点波澜。
月光倾洒在他坚挺的鼻梁上,顺着流畅的侧脸滑下,睫毛刷去一片暗影,薄唇紧闭,低着眸子与月光一同看着怀中少女,眸光闪烁,看不清颜色。
褚寿依然抱的紧紧,小脸贴在他的身上,轻轻的蹭了蹭,嘴里嘟囔着:“嗯……今日之事,很抱歉……”
宋延倾听罢,沉眸,修长纤细的手顺着发丝抚过她的肩头,温柔的轻轻将碎发收到耳后,绕过脖颈,清凉的指腹依着褚寿酒后微微发烫耳边勾勒起来。
好一会儿才低着眸子看向她的脸,眼中带了埋怨,又闪过一丝玩味,沉声开口,嗓音却格外蛊惑疏离:“你还要替他道多少次歉?嗯?”
褚寿轻轻转了转头,嘟囔着唤了一声,“阿执”——这是他的名字。
宋延倾低眸,一滴泪珠顺着脸颊滑落,正巧滴在褚寿肩头,与月色藏进软软的布料里,也把他的心绪一同氤氲。
他顺势抱的紧紧,贪恋这怀中短暂的温热,眼神落寞,其实要他同她讲话比褚寿自觉的还要难上千倍万倍,清醒的人咬着嘴唇颤抖着声音方才艰难问出一句话来:
“卿卿怎么不问问我,心口还疼不疼了……”
思念的声音过于震耳欲聋,致命却又魅惑,只有那云中之月方能听得清楚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