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晚辈这样评价长辈,算得上很无礼,但这是林秀川真实的想法。
刚才那盘棋,第一枚白子的绕人耳目、虚晃一枪,只是他第一时间感受到的。
随后略微深思了一下,他发现水谷清勋后续的棋路,压根没有因为他是亲近的后辈而放水。
不仅没有放水,反而像是使出了浑身解数。
瞒天过海、欲擒故纵、釜底抽薪、反客为主……
他不太会用棋谱术语描述感受,只能凭直觉说出感受,他感到自己刚才那一局里,像被被一名智略高超的军事家从头算计到尾一般,被安排得明明白白。
他对所谓军事家的印象,就是卑鄙无耻、阴险狡诈。
他觉得对于军事家而言,这两个词其实不是贬义词,也不是中性词,而是褒义词。
这样想着,他又在刚才那句评价后,补充了自己的想法。
“原来如此,军事家吗?这倒是个我很少听过的评价。我很喜欢。”
微笑着点点头,水谷清勋目光有些思索。
“卑鄙无耻、阴险狡诈……秀川你不是第一个这么评价我的人。”
“这两个词我谈不上喜欢,但也不反感。”
“我的棋路,我自己清楚。”
“当年老师也评价过我,棋路甚诡、近于武略。”
霓虹的“武略”便是兵法韬略。
“而你认为这两个对于军事家来说,卑鄙无耻、阴险狡诈其实褒义词,”水谷清勋接着说道:“这我倒是第三次听到。”
他脸上露出回忆的神色,“由于老师的评价,我年轻时去过华国,也去过米国。”
“去那两处,我都是为了修习武略,希望他山之石可以攻玉,从而提高棋力。”
“在那里,我分别听到了和你刚才类似的评价。”
“这样评价的前一位是名学者,后一位则是名将军。”
“他们说的比你多很多,不过大致的意思是,战场上不是个讲道义、讲仁慈的地方。”
“只要能胜,任何办法都可以,无论多么卑鄙无耻、阴险狡诈。”
“三十六计,其实也就是三十六种卑鄙无耻、阴险狡诈的取胜办法而已。”
“我很认同他们的看法。”
“也是带着这样的看法,我在围棋之道上一路走到了今天。”
“所以,”总结一般,水谷清勋目光平静地看向林秀川,“这便是我的棋路、我的棋风,甚至是我这个人。”
“秀川,你还要和我学棋吗?”
林秀川没有想到,水谷清勋和他下一局棋,并非是要考察他的棋力。
或者说考察他的棋力只是其中一个目的,更重要的是,通过这局围棋,告诉他水谷清勋是个怎样的人,他再决定要不要继续学棋。
他一下子对水谷清勋的看法就复杂起来,虽然他之前的看法也很复杂。
不过之前的复杂是因为水谷清勋的气质,此刻则是因为他这个人。
他不知道水谷清勋怎么做到的,明明下着那样诡诈的棋,自身为人却极为坦然。
甚至对于他人评价的卑鄙无耻、阴险狡诈,在认为评价正确的情况下,也能坦然地认可、接受,甚至说出来。
“难道这就是所谓的真小人?”
他忍不住把这句话说了出来。
“真小人?呵,这也是一位老友对我的评价。”
水谷清勋轻轻笑了下,“随后有机会,我可以告诉秀川关于我更多真小人的行径。”
他用上了“行径”这个带有贬义色彩的词语,接着道:“但我现在可以向你展示一下这样的行径。”
林秀川愣了下,随后他便听到略带戏谑的话语。
“我对其他弟子,不会用这种诡诈的棋路,这是我和老友间切磋时,用来难为他们的棋路。”
“对其他弟子,我会用更温和、更能启发他们的棋路。”
“但你若和我学棋,我只会跟你用这种诡异的棋路。”
“我对其他弟子,每下一局棋,都会详细拆解每一手的思路,都会和他们复盘十次以上。”
“但你若和我学棋,我不会和你拆解任何一手,也不会和你做任何复盘。”
林秀川更诧异了。
他还没来得及问,水谷清勋的笑容更加戏谑了。
“秀川不会以为,你伯母和唯什么都不告诉我,我便什么都不知道吧,”
头皮一下子有些发麻,林秀川听出来,这是在说他和水谷唯刚刚确立的情侣关系。
“对于这件事,我还是很开心的,我一向是把你看作自己的孩子。”
“但我也有些不开心,毕竟唯也是我的孩子,还是……女孩子。”
说完这段有些含糊的话,水谷清勋上身前倾,一颗颗拾起棋盘上的棋子。
“我还是希望你和我学棋。”
“这样我心中有气,棋盘上戏弄你一番也就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