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包车在尘土飞扬的山道上行驶着。
一侧是高陡的山坡,另一侧是纵深的河谷。从山上下来的洪流夹杂着泥沙,在谷底乱石丛中打着漩儿,翻滚奔流。
山坡上,巨大的岩石近乎垂直地拔起,表面在经久岁月的风化中呈现出层层叠叠的外观,断层间的狭小空地见缝插针长着各种植被。
北方话里管这叫“石砬子”。
风中漂浮着一层细密的沙尘。
靠窗坐着的女孩打了个喷嚏,摸了摸脸,手上传来一种粗粝感,早上化的妆此刻早已与沙土混到了一起。没关系,反正这妆容的使命已经完成了。
化妆是为了相亲。
刚刚在镇上,南枝的嫂子高婵将她带到一间茶馆里。
门头上写着茶馆二字,但其实就是个麻将馆。
七八张桌子坐满了人,吆喝声,洗牌声嘈杂一片。
男人坐在靠门口的一张八仙桌旁。
二十出头的样子,染了一头黄毛,穿着丝绸质地的花衬衫和牛仔裤,晃着二郎腿。见她走进来,眼神顿时一亮,接着起身打招呼,坐下时刻意把袖口撸起,露出腕上的手表。
她穿着嫂子给的大花裙子,化着有些夸张的妆,低着头在桌旁坐下,看上去像是害羞。
嫂子先说了几句南枝的情况,接着男方介绍人开始重点介绍这个男人:
他叫刘浩辉,本地“著名”富二代。父亲早年是搞矿的,后来又做建材生意。赶上前些年形势好,赚得盆满钵满。在省城和县里都有房产,镇上有七八间铺面,也包括这间茶馆。
介绍完情况,嫂子让两人自己聊,就走到一旁,跟男方介绍人小声嘀咕起来。
男人没话找话。
她小声应着,能感觉到对方的目光在身上游移。
听说她在绿城干快递员,男人笑起来,直说可惜了。她没吭声,这种话也不是第一次听。
很快相亲就结束了。临走,对方介绍人拍了拍嫂子的手背,似乎打成了某种协议。刘浩辉则冲她挤挤眼,用方言说了句什么,她没听懂。
一上车,南枝的大哥南乔就忙不迭问她相得怎么样。
她低头搓着手说还行。
南乔对她的敷衍很不满,滔滔不绝地说了一大堆刘浩辉的好处,仿佛嫁给这人能光宗耀祖一般。半天,见她看着窗外不吭声,便又换了个话题。说起了镇上跑运输的二狗。不久前二狗开着大挂车翻进了沟里,人是活下来了,但是两条腿都没了。
幸亏你没嫁给他。南乔笑着说。
她终于扭回头,瞪了南乔一眼。
二狗是上一回家里给南枝找的结婚对象。
那是两年多以前的事儿了。那之后南枝就一个人跑到了绿城。
一个小山村出来的女孩,学历经验一无所长,想在大城市扎下脚,哪有那么容易。稍微像样儿点的工作都要求学历和经验,还有的工作根本不招女的。服务员,美容师之类的活儿倒是好找,可南枝嫌钱太少——南乔结婚,家里欠了二十万,她需要多寄些钱回家。
当然,“赚快钱”的渠道也有——酒吧,会所,KTV,甚至有饭店的客人提出过包养,一个月两万,外加给租房子。但南枝不愿意。
就这样断断续续干了很多份工作,做过日结工,最难的时候睡过大桥底。
但好在南枝坚持下来了。后来学会了骑摩托车,干上了快递员。好的时候,一个月能赚八九千。
而且还遇到了生命中很重要的人。
原本日子会一直这样继续往前的。
直到昨天。
南乔带着三个人出现在快递站,以母亲生病想见女儿为由,结清了工钱把她带上车。
手机铃声响起来,打断了她的回忆。挂了电话,南乔满脸喜色地告诉她,浩辉对她很满意,说过两天就来过礼。
过礼,意味着这件婚事算定下了。
南乔开始畅想未来如何沾“妹夫”的光,过上好日子。突然,车子猛一个急刹,她毫无防备撞在前面的椅背上。
司机骂了一句什么。
原来是前方的山体滑坡,几块大石头把路给堵住了。南乔看了看,随即招呼车上人都下去搬石头。她坐在车里没动,南乔也没管她。
四个男人很熟练地喊着号子搬运那些落石,看样子对这种情况已经习以为常了。
她的目光落到半开的窗户上,几步之外就是山坡,一条灌木掩映的小径歪歪斜斜通往山顶。
猛地吸一口气,她双手攀上了窗框。
不大会儿功夫,男人们清理出了一条能过去车的道儿。南乔喘着粗气直起腰来,下一刻忽然瞪大了眼——
面包车上空空如也。再看四周,连个人影儿也没有。
死丫头,又跑了!
一瞬间,南乔的脸因暴怒而扭曲起来。
不过另外三人都认为南枝跑不了——周围都是山,就这么一条路。
八成是上山了。
于是几人朝着山坡上冲去。
很快,两三个钟头过去了。
南乔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怎么也想不明白,就那么一会儿功夫,人能跑到哪儿去?
山坡上只有一些半人高的灌木,连棵像样的树都没有。除了一条牛群趟出来的小道,其它地方都难以下脚。他们沿着小道一直爬到了石砬子下面,也没看见一个人影儿。
太阳已经偏西了,再过一会儿这里即将变得一片昏暗,什么也看不清。
南乔喊停了几人。说先回村,明天多带些人再来。
她跑不出去。
说这话的时候,他死死盯着那些灌木斑驳的阴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