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目光第一次变得柔软而哀伤,李复缘看见了里面涌动的深蓝色海浪,潮起潮落,吟咏如长歌,低声叹息着不能传递的秘密。
睁眼看看吧,看看这个世界,看看这个你曾经无比留恋的地方啊。
为什么你还不回来。
……我们,都快撑不下去了,这样的折磨,你却临阵逃脱。
直到那个身影消失在炫白的光线中,奈瑟僵直的背脊也不能放松下来。
右手无声而缓慢地握住安雅的手,感受到对方无法休止的战栗,他斜斜低下头,声音微弱地像是弥天大雾中的一点烛火:“别怕,我还在这里。”
安雅半跪在地上,脸深埋在暗红色长发中:“……我昨晚,昨晚又梦见了……他说,他说……
“再见了……farewell, my lady……”
And forever.!
奈瑟的瞳孔猛缩,几乎站立不稳,他慌乱地想在安雅浓密的长发中找到她的双眼,却徒劳:“你说你又梦见他了,和七年前一样?”
安雅无力点头,大厅里的钢琴曲接近尾声,一个漂亮的滑音悠悠飘落,像是深夜最后一双眸缓缓闭上,安然入梦。
——你听见过神对人间施以惩罚时的咏叹吗?
轻柔得像是天使的羽翼,可每一个字都砸在心底,疼得让人窒息,就好像是天地崩塌,炼狱之门洞开,尘世仳离。
永无……消歇。
安雅并不是一个擅长记忆的人。
也许是因为童年的关系,她很早便学会去忘掉一些不能称之为“美好”的记忆,有些东西回味也是徒劳,不如让自己轻松一点,前行时才能更勇敢。
但是,她一直都无法忘记那个梦,真实得让人忍不住哭泣的梦,连自己都不知道是不能,还是不愿。也是那个时候,自己变得懦弱地不像自己。
那么安静的侧脸,明明还是和以前一样普通的面容,却没有原因地恬淡,浅褐色的瞳孔在阳光中如烟水晶,看不见未来的路。
他像是在对着空气说着什么,字字清澈如晨露:
“再帮我最后一个忙吧,我发誓是最后一个了。你们的孩子,可以叫他李复缘么,师姐。”
说话的时候轻轻地笑起来,脸庞生动而柔和,仍是少年模样,不曾改变。
她张着嘴,说不出任何话。
帮一个忙?她帮过他什么?不是她,把他推到了最深处的绝望中的吗?不是她……毁掉了他最后的留恋么?
你为什么还要这样温柔地说,请帮我一个忙呢。你不是应该恨我,不是应该举着长刀来复仇,你不是应该在黑色的火焰中燃尽世界吗。
请,惩罚我们啊。
安雅知道这是梦,可梦境中的人毫发毕现,白衬衫牛仔裤,干净美好的少年本身就是一个梦,他含笑看着她,不是以她记忆中的那种不甘的低颓的眼神,而是坦然的,淡如春水。
我知道的,其实我并没有自己想象中地那样喜欢你,我一直不太懂一个人在自己心里重要就意味着什么,当初给你和奈瑟造成了不便,还真是抱歉啊。
可我还是舍不得让你们死。所以再答应我的一个任性,当做交换吧。
安雅捂住嘴,眼泪无声地落下。
对不起,对……不起。可该死为什么愧疚却说不出口。
三年前来不及说,现在再见你,却无法诉说。
就是这一年,奈瑟和安雅,不顾家族的强烈反对,坚持生下了一个男孩,万幸的是孩子很正常,没有龙化的倾向。但与此相对的代价是,奈瑟不得不回到家族掌权,作为交换。
安雅终于知道奈瑟有多爱她,没有原因。她说要一个孩子,他付出任何代价都会维护她。却只有她知道,这是惩罚
“我们现在去哪里?你的山洞吗?”
“哧——”车胎摩擦发出刺耳的噪音,果戈里无比激动地跳起来:“你听你老爹胡说八道!我果戈里再贫困潦倒也不至于连个狗窝都没有,别狗眼看人低!”
“那我们现在是去……你的狗窝么?”
果戈里作无力扶额状。
“我们现在要去索尔丹庄园,也就是你家。”
“我记得我们刚从那里出来。”
“小孩子知道什么?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你爹现在肯定想不到我正大摇大摆在你家附近晃~”
“……把那个恶心的卖萌的波浪号去掉。”
果戈里觉得自己被深深伤害了,一个六七岁大的小屁孩!六七岁!居然这样和他说话!是他看起来太年轻还是他长得特别亲切和蔼有人缘相?
难怪这小孩高调离家出走都没人拦,自己还一脸得瑟地以为占了便宜,搞不好奈瑟巴不得早点把他扔出家门,这会儿还没准在家里偷着乐呢。
果戈里愤恨地砸了下方向盘,然后,玛莎拉蒂顺利地抛锚了。
我、勒、个、去!
他不由得四十五度忧郁又美好地望天,准确地分毫不差。
“快到正午了。”少女身形的人站在苏茜面前,手里拎着她再熟悉不过的银白色小箱子。
苏茜放下手里的东西,跟着她走出房间。阳光耀眼如烈火,苏茜下意识伸手遮眼,还是忍不住落下泪来。
那浓丽的金色,炫目如同,曾经的少年。
刚走到那间房子的门口,小安,现在的西芙,骤然停下。苏茜上前一步:“怎么了?”手心却开始渗出细密的汗。
木门毫无征兆地打开。“好久不见了,两位美女。”果戈里笑着,还是那副欠揍的眉眼,却熟悉得让人以为生出了幻觉。他身后的倪克斯侧身站着,低垂的眼睫让人看不清表情。
西芙突然笔直走过去,狠狠地,给了来人一耳光。
果戈里没有动,只是看着面前的少女模样的、曾经的战友,笑容如同放荡不羁的富家子弟,那笑容坚定,明确地告诉别人他即使伶仃一人,也无所畏惧。
他说:“呐,小安,这么多年了,你还是没学会冷静。要我怎么教,你才肯听呢。”
全世界只有他敢对她说这样的话,因为她所有的冷静都早已在他面前耗尽。
李复缘看着窗边波澜不起的倪克斯,明明此刻的争执都因他而起,但风暴的中心和外界没有任何联系般冷漠。
“他只是心死了,十年前没能摆脱一场死局而已。”温和的声音突然回响,李复缘转头,看见少年坐在角落的圆桌旁,浅淡的阴影中面容平静。
李复缘看着他,突然明白今天少年会很乐意告诉他一些往事。
“他们曾经是很好的朋友,你父母,倪克斯,小安,或者叫西芙,还有苏茜和果戈里,还有很多很多人,”少年的脸上突然绽放出一个短暂的笑,如雏菊,像是想起了什么有趣的东西,“他们是最默契的战友,站在战火的最前端,身后是这群勇士庇佑的人类世界。
“那时一个泣血而歌的时代,他们把自己的后背毫无保留地交给同伴,年轻的战士像刚出刃的利剑不掩锋芒,只进不退,于是他们获得了胜利。
“但是胜利之后呢?每个年轻人都代表了不同的政见,有的还有家族和群体的利益,他们找不到一个十全的办法。有的战士,遭受了背叛,有的因为彼此利益相连而结下盟约,有的对自己曾经的战友现今的作为感到遗憾,于是离开了队伍,就像你今天了解到的样子。
“有的恋人,步入教堂,有的恋人,相隔远方。”
少年的歌谣悠远而忧伤,优柔的尾音一收,他站起身来,向李复缘走了两步,李复缘看见他眼睛里有说不清的色彩在流动,不知喜怒,直到李复缘开口问他:
“那个小家伙呢?……那个叫克诺罗斯的人呢?”
话音刚落,如尘埃落定,少年的眼中突然风暴大涨,那是光芒逼人的金色,仿佛要冲破什么牢笼吞噬掉他。闭上眼,少年表情冷峻,散发着月白色冷光。
“他活着,躲避着,失败了,死了。就这样。”
“你撒谎。”李复缘坚定地说,以孩童特有的执拗的、不谙世事的语气。
“你不是还存在着么,虽然他们都看不到你。
“你不是还活着么。”
你在逃避什么呢。他们都还保留着在这个世界挣扎的勇气,你又在逃避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