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复缘放下了水杯,玻璃和花岗石的撞击声被时空吸纳殆尽,四周安静地诡秘。
他开口:“一错再错。”
少年无奈地笑笑:“如果可能,我真想阻止他,可是犯下第一个错误之后,就再难回头了。”
“可是,”淡淡的冰蓝色如蝶痕,扫过澄澈的眼,少年微微低头,“如果当年不是家族步步紧逼,他又怎么会屈服于做一个自己最厌恶的人。里格斯为了自己花了如此大力气培养出来的继承人的努力不白费,什么都做出来了,包括对奈瑟最亲近的人……那群长老抱着奈瑟掌权后自己必死无疑的决心,为了家族利益,做了所有能做的——应该的,不应该的。”
“所以,你看,李复缘,他们都没有错,那你说,问题出在哪里呢?”
少年的眼睛里,有祈祷一样的悲悯,像圣像前迎风舞动的烛光。
他轻轻阖上眼睛。
水流的叮咚声,像扬琴独奏,清脆作响。
眼前有冷色调的光芒浮动,如一尾尾灵动的鱼,游走于她四周,微凉的触感包裹了全身。
麻衣隐约猜到自己是在海里,可刚刚不是还在和一个逆天之人战斗么?
身体不受控制,只能任由一股疲乏温吞而不容抗拒地占领四肢,随之而来的是席卷意志的空虚感和无力感,她讨厌这种无法掌握的感受。
流动的蓝色中渐渐混入金红色,像花瓣,层层洒落,又像碎裂的水晶,光色耀眼逼兀,美如梦境,世界在缓慢且反复的流动声中更加空阔辽远,回忆与未来在此终结。
她嘴角牵起一丝苦笑,因为意识到了这里是北海道的一个浅水渔场,而她,正重新回到了十二岁的那一天,那个差点在绝望脱力和漫漫海水中结束一切的自己。
这种事情,重温一遍,还会有意义么?
“想改变这一切吗?”那时他这样说,眉眼在水光中如浅墨。
“想要更强大的力量吗?”
那个声音问她,一字一句,如枫叶坠地,轻巧干脆,却仿佛回荡着无尽的回音。
“握住我的手,和我一起见证奇迹;或者,在今天默默无闻地死去,什么都不曾改变。你自己选吧。”
她至今还能感受到那只手掌干燥微暖的触感还残留在湿凉的手心。
后悔过?怎么可能。
她不是天真到以为“如果”是可以成立的人。
麻衣轻轻扯出一个微笑,那是在镜子中查看过无数遍的,她觉得自己最美的笑容,没有多余念头的自己,像亚纪一样笑的单纯的自己。
果然心底,还是羡慕着那个傻丫头的。
连中了青丘后产生的幻觉中,还是自己和那个孩子的分水岭。从那一天起,酒德麻衣这个名字,便成为了一个可有可无的符号,而他叫她,兀尔德,声音如琴弦敲击。
我坑爹了我有罪……
仿佛隔了一个光年的距离,世界与她静止。
安诺一直没有动,怀里的尼德霍格只是看着她,笑容缥缈,即使脖子上已经划上了细细的血痕。
“其实你也不想这样吧?”她突然开口,语气淡然。
“那个孩子……真的,有些地方和他惊人地一致。世界上没有比他更善良的人。就算被所有人背叛他都下不了手,你现在也不过虚张声势而已,这具身体你根本无法掌控,不然为什么连一个简单的神王威你都对我施加不了。”
孩子抬头看她,眼中逆时针流动的金色漩涡深邃如幻境:“你比我想象中的要聪明,小姐。如你所说,十年前我也是这样失败的,就算我掌控了他的身体,他天真的本能也……反抗了我。”
他再度扬起一个美丽的笑容,淡金色光线萦绕四周,像极处的音符跳跃:“但你从没认真想过一个问题么?为什么,明明是你和奈瑟的孩子,却和那个人这样相似?真的只是一个子虚乌有的神只的随手一笔?你的智慧没有告诉你这样一厢情愿的自欺欺人是很危险的吗?问问你内心深处,其实你一直都知道答案,只是,不愿意承认罢了。”
他的语调渺远,像是虚空中的一支落羽,安诺只感觉到连接心脏的那根血管猛然缩紧,剧烈的悸动在提醒她什么,是什么?她睁大双眼,感觉脑海里有一直潜藏在最深处的什么东西正破冰而出,陆地崩裂,天角倾斜。
那个答案在她心里苏醒了,一声声呼唤着她。本能告诉自己危险不要靠近,可是,她知道自己的结局。
她说不出一个字,只有一滴泪自眼眶滑落,打在冰凉的石地板上,微弱地反射着幽蓝色光芒,像遗落的一枚记忆。
是的,她一直都知道,只是不敢相信。只怕承认了,就真的,不会再有救赎。
孩子的眼中流淌出混合着戏谑的怜悯:“我们不过都是可悲的人……你以为,你有什么资格教训我?你忘了……当年对准他的第一枪,是谁扣响的?”
“诶,诺顿,说正经的,这里已经很久没有来过一个人类了,我很好奇那家伙为什么会允许那个小孩子进入,这里可是他最后的安息之地。”
“他不是说过了,不过因为有危险的预感。”
“一个小屁孩有什么用?”
“这句话你说了也不算,他这样认定了,我们便只需服从。”
“因为我们的命都是他救下的?果然……我们存活于世的唯一理由,就只剩下他了吧?”
瓦利起身,伸了个懒腰:“我去看看那几个懒虫醒了没,真是,这么早就把我叫醒,我还困得要死。”
“对了,”他突然回过头,懒散的语气不再,换上的是与稚嫩外表不符的严肃,“还有一个地方的波动,你告诉他了没?康斯坦丁说,那个地方,很不祥。”
安说:“你看,就是这里。”
他面向的地方,浅草成荫,墨蓝的夜色让人看不见草叶枯萎的真实,静美如同身置于夏夜星空,空气里还有草芯独特的甘甜。
“十年有多漫长?他流过血的地方,枝繁叶茂。”
苏茜还没来得及答话,有低沉沙哑的笑声伏地而起,像一柄在古陌风沙中斑驳千年的弯刀:
“是啊,有多漫长呢?……不介意的话,和我再一起感受一次?”
那声音像是在极地洋底浸泡过,透着碜人的寒。枪刚握上手,苏茜看见安已跃身向前,向虚空一伸手,空气像被无形的力量扰动,丝缕的暗蓝色旋转汇聚,隔空看去,连星星都仿佛在战栗。
不过是眨眼时间,她只能看见两道黑影闪动错落,零落的金属击打声像满含不详的预告,在这静谧的地方反复回荡。
试探的结束如它的开始一样利落干净,两人分开时,只听见风中刀刃微颤声如蚊音。
安挡在苏茜身前,一杆长枪握在他手里,说不清是什么材料,反射着幽幽星光,仿佛有无数只冷酷的眼。对面的人逆光站着,以一种随意插在戈壁荒原中的一把古刀的姿势,嗜血而残酷,他背后幽冷的月光在薄云的遮掩下泛出淡淡的玫瑰粉,像一抹被时光冲刷消弭的血痕。
“安……”她刚想从他身侧走出,却听到安低回的嗓音响起,不自觉的浸染着王者的威压:“你不该回到这里,兰斯洛特,这不是你该回来的地方。”
“当然,我敬爱的会长,伟大的人王!”兰斯洛特微微躬身,仿佛布满锈蚀的刀身骄傲的起势,“兰斯洛特当然不会再出现于此,但是,没人说过卡西诺不可以。”
然后他抬起身,就在那一刻,苏茜感受到了一股强烈的不安,那种不安随着一次心脏搏动猝不及防地击中了她。微弱的光芒中兰斯洛特棱角分明的脸像灵魂死去的雕像,饱含着风霜的温度,提醒着观者这个男人这些年,到底经历了什么。
“你也发现了?”安压低声线,对她耳语,却连头都没有回,“他和我对战的武器,居然是他自己的双臂。”
却是发出金属般脆响的,能堪堪接住Gungnir一击的手臂。
苏茜听见自己血液里涌起的浪潮,恐惧随着不详的预感蔓延四肢。她隐约看见雕像的嘴角抽搐一般动了动,那是一个古怪的微笑,她听见兰斯洛特开口,语调轻巧:“我不明白。当你也回忆起十年前的那一天后,你为什么还能好好站在这里,为什么,却要我为当年愚蠢的错误埋单?”
他高高举起右手,筋节刚强的手臂映在圆月中像一道吞噬一切的裂痕。
一串古怪的字符从他口中溢出,以一种漫不经心的语调。
苏茜双手一震,安更是条件反射般冲上前去,手中的利器在刺破空气障时发出的声波都已不再是人类可以接受到的范围。
然而依旧迟了。
一团绚烂的橘色火光包围住了兰斯洛特,又如垂危的红巨星,悄无声息地以半光速膨胀着,一片天地在眨眼间被这安静地不详的颜色所掌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