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震的那天,是她带我独立出去的第二个月.
她把我送到寄宿的学校之后,一直在努力找工作.
也是那一天,她用公用电话给我打了一个电话,告诉我她第一天上班,感觉很好.
老板人不错,给她预支了半个月的工资,她一会抽空就去银行给我汇过来当生活费.
她说老板还同意她下班之后住在店里看店,管吃管住比在家吃的都好,让我放心.”
纪欧的声音中带了些不着痕迹的颤抖.
“谁曾想到,刚刚脱离苦海苦尽甘来的第一天.
呵呵.”
纪欧低头又笑,没有继续往下说.
“所以,在你初中到大学的这个期间,并不知道这件事情背后所谓的真相,对么.”
纪欧抬起头,睚眦欲裂.
“方医生,你不觉得我这些年的努力有些可笑么.
本以为的天灾人祸,却成了恶心肮脏的三流戏码.
我以为只要再努力一点,就能让在天上看着我的母亲瞑目.
可结果呢?
我凌晨三点起床,人家骑自行车,我步行小跑着跑遍全镇送牛奶.
中午学生吃饭,我翻墙偷偷出校门,在餐厅后厨一边洗碗一边吃客人留下的剩饭剩菜.”
纪欧的指尖深深的扣进掌心的肉里,但面容上似乎感受不到任何疼痛.
“没错,那段时间我确实过的很难.
可这些我并不觉得苦.
我想,如果我母亲还活着,那这些苦都将压在她的肩膀上.
我愿意抗,愿意为她分担这些.”
纪欧擦了擦眼角的湿意,长出一口气.
“就这样终于到了大学,我有了国家的补贴和大学奖学金.
日子似乎看见了曙光.
我去坟前给我母亲扫墓,都是愉快的.
我想告诉她,当初我跟她许诺的,就快要实现了.”
纪欧突然抬起头,目光变得狰狞凶狠.
“可就在这时,又像当年一样,一切突然就变了.
是我不够勇敢,当年在母亲尸体被抬出来的时候,只会躲在一旁哭泣.
错过了调查真相收集证据的最佳时机.
是我的错.”
纪欧懊悔的双手捂住脸颊,深呼吸,没有再继续往下说.
“纪欧,是刘平找到的你么.或者说,是你们.”
纪欧放下双手仰起头,暗自压下了刚刚翻江倒海的情绪.
“方医生,这个问题你们已经问过很多次.
我的回答依然是,不记得了.”
方甯却也没有为难的意思.
“你不愿意说的话,我不会多问.”
“方医生.”
方甯低低嗯了一声.
“我看你的穿着气质,应该家庭环境不错吧.
你们这种被老天爷优待过的孩子,是没办法理解我们这种底层人的生活的.
亲情,是我们在绝望生活中,唯一能抓住的东西.
爱恨此消彼长,没有了这唯一的爱,我们就一无所有了.
你,你们.永远都不明白.”
方甯看得出纪欧的防备心理很重,再多问可能也问不出什么特别有用的信息.
她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拿起手机准备往出走.
走到门口,方甯突然顿住脚步.
“纪欧,也许你觉得没人能懂你.
因为每个人都把自己的感情与其他人区别开来,当作只属于自己独一无二的存在.
我不予置评,因为那是属于你自己的世界.”
她回头对上纪欧探究的目光.
“我也不去评价你的所作所为究竟是对是错.
我只想站在一个心理医生的角度提醒你一句.”
纪欧莞尔一笑.
“什么?”
“这个世界上爱和恨都有很多种.
它们被广泛用作人们行为背后的借口和理由.
报仇这个词,看起来义正言辞且激烈决绝.
但是你得知道,你的报仇,究竟是为了无辜去世的母亲.
还是为了,那个胆小怯懦,在脱离了父母之后,突然孑然一身分外轻松的自己.”
纪欧半张着嘴巴,去扶额前碎发的手也僵在了原地.
方甯没有回头再看她,转身走出审讯室.
赵月赶忙迎了上来.
“啥意思,方甯,我怎么没听太明白.
什么叫为了她自己.”
两个人跟门口的警员打了招呼,一前一后出了审讯室.
“从她讲述自己的经历中,很明显的,她在鄙视自己所处的落后环境与文化缺失的家庭.
虽然所有犀利的言辞都用在了酗酒家暴的父亲身上,但其实在她内心深处,最怨恨的却是那个多年来都不曾反抗的母亲.
地震之后父母都过世,她说自己拼命打工,过着常人不能想象的日子并不觉得苦.
表面上看是她要强努力.
但其实她的心里对于当下孑然一身的处境感到很轻松.
是一种不再有束缚和牵绊,终于脱离了深渊的轻松.
但同时,她又恐惧这样无情冷漠的自己.”
赵月说不出话来,啊了半天只能搓了搓自己胳膊上的鸡皮疙瘩.
“方甯,我真的没办法想象这些.
是不是每个犯人的心里,都有这么扭曲恐怖的一面.
好可怕的感觉.”
方甯转头看了一眼走廊玻璃窗上映出的自己.
“不是每个犯人.
是,每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