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漳州人的房子里租住了两个月,又在泉州人开的船厂工作,林海已颇能说几句闽南话,听力方面更是完全没问题。
听到一个陌生的声音叫一官他并没有太激动,这年头福建人习惯称呼长子为一官,次子三子以此类推。比如陈耀祖和他的双胞胎哥哥,人们便分别叫他们陈二官和陈一官。
直到另一個陌生的声音跟他说话,林海的注意力才从算盘上移开。
他抬眼一看,柜台前站着一个长手长脚的男子,只见他面阔唇厚,眸正神清,两道浓眉斜飞入鬓,腮帮子上青幽幽的胡茬子直连到鬓边。
这人一身短打劲装,头上戴着网巾,看穿着不像富贵之人,但双手的指甲却修剪得十分整齐,大拇指上还套着一枚硕大的祖母绿扳指。那扳指是用一整块宝石掏出形状,绿沉沉的莹润如酥,就连林海这个外行都能看出是极品。
此人八成是个海上豪客,林海迅速认定了来人的身份,他在船厂见过不少类似穿着的华人海商,大多是来澳门贸易时在此停船修补。这些海商虽然财大气粗,但并不像一般富人那样穿着华贵的长袍。
“兄弟瞧着面生,可是新来的账房先生?”这是那男子问林海的话,听起来对陈记船厂很熟。
林海用半生不熟的闽南话回道:“小可正是此间账房,客官是要修船?”
那男子却没答话,指着算盘旁边摆放的一个木质船模道:“这条小船是做什么的?我打量好似红毛的夹板船。”
这个年代还没有船模,甚至连造船图纸都没有,所谓造船法式都是一些师徒父子口口相传的口诀,基本是全凭经验。男子指着的船模当然是林海制作的,原型正是新港号巴尔的摩飞剪船。
反正船厂有的是工具和废木料,林海在工作之余捎带手就做了这个船模,不过除桅杆外并没有安装其他的舾装。
“这是小可闲时做着玩的,一个小玩意罢了,客官说像红毛的船?”林海的心中有些吃惊,北美纵帆船的帆装确实是从荷兰船只发展而来,此人倒是见多识广,仅从桅杆就能看出这点渊源。
那男子颔首道:“红毛有一种船,前桅和主桅挂横帆,后桅挂纵帆。兄弟这双桅船,我瞧着有些类似,但又不太一样,此外你这桅杆装得太歪了。”
“这船的桅杆本就是向后倾斜的,这是为了风力向船尾集中,受风位置越是靠后,越容易往上风方向转弯,迎风换舷更加快捷。”林海看这男子见识不凡,有意露了一手,用最浅白的言语说明了压心和静稳定度的关系。
后倾桅杆在两百多年后的北美纵帆船上很常见,因为纵帆船更强调逆风性能。但是眼下的西式纵帆船还远不如后世科学,诸如空心船艏、上缘斜桁帆、下倾龙骨、后倾桅杆等都还没有问世。
男子蹙眉思索片刻,很快发现林海所说的理论与经验相符,他眉头一展道:“我姓李,大名国助,小字一官。还未请教先生尊姓大名?”
李……李国助?这特么不是郑芝龙义父李旦的亲生儿子吗……也对,陈记船厂本就是靠李旦资助才开张的,在这里见到他儿子也不稀奇。
在原本的历史上,李旦死后其在台湾的基业落入郑芝龙手中,福建的基业由结拜兄弟许心素继承,日本的基业则是由亲儿子李国助继承。许心素在天启七年底被郑芝龙所杀,李国助则坚持到了崇祯八年左右,最终也被郑芝龙谋害。
在这八九年间,李国助一直与郑芝龙为敌,还曾写信给荷兰台湾长官控诉郑芝龙侵吞其父遗产,想联合红毛对付后者。崇祯六年的料罗湾海战,李国助和大海盗刘香带着手下战船加入荷兰一方,被郑芝龙用纵火船战术击败。
两年后,郑芝龙借日本人之手除掉了李国助,至此他才算基本垄断了华商的对日贸易,这也是郑氏集团最为重要的一条贸易线。
林海心念电转,叉手道:“小姓林,单名一个海字。原来是李大公子当面,兄弟当真是有眼不识泰山。”
李国助笑了笑没有谦让,只是问道:“林先生是账房,也会造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