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过去两个世纪的传统本质学研究里,世界明确呈现出一体两面的形态。”
“依托亿万神经元编织的生物电信号网络,我们的本体心智可以切实寄予存在的世界,就是以物质为主的实体面……”
“…”
图恩黎明历216年,某月某日,下午四点。
南极。
古董机械钟发出卡擦咔嚓的轻响,老旧齿轮与杠杆的运作状态不佳,原本悦耳的计时声掺杂着糟糕的摩擦噪音,听起来毛毛糙糙,惹人心烦。
漫长的极夜结束了,久违的自然光从北方探入,平铺到桌椅与地面的夹缝里,把万物染成赤黄,驱散了从遥远穹顶造构里泼洒出的刺眼白芒。
讲台上原本瘫坐着的的教授突然躁动起来,他推了推鼻梁上的老古董折叠眼镜,撇开面前手掌厚的教材站起身,开始在杂乱的讲桌上找什么东西。
“我笔呢……”
翻腾了半天,教授才后知后觉地摸向耳后,变魔术一样从杂草般的灰白头发里掏出一支钢笔。
他转过身,在白幕上从左到右,划出一条长长的直线,来自上个世纪的钢笔发出一阵刺耳的尖鸣,在线条的开头留下一滩难看的墨渍。
“就像这样……到另一边的灵性面,嗯!”
教授满意地点点头,这条直线画得很直,教授的心情一下子变好了不少。
“灵性面,由灵性力量为主导的符号世界,同时也是我们灵能者的力量源泉。”
“接下来,我们就正式进入今天课程的主题,灵能者的扬升。”
“……”
“教授——”教室里,面面相觑的众人还是忍不住打断道,“这一课,您上个学期就已经……”
“我知道,但温故知新,你们只管听。”
“……”
……
午后的课堂,每个人都无可避免地陷入昏迷,即使这里是白塔大学,位于南极的真理之明珠,图恩的最高学府。
如果不去关注在座学生们千奇百怪的种族样貌,这里的教室看起来倒是稀疏平常,和两个百年前比起来也没有什么区别。
然而,在图恩这个日新月异的国度里,没有变化就已经是最大的不平常。
过去的两个世纪里,每个图恩人都在坚信着:选民即将拾起先祖的辉煌,重返荣光纪元。
遗落的灵能技术被寻回,权限树系统接替低效的官僚制度,用近乎残酷的效率统筹着一切资源的利用。原本只存在于《妄想国》教材里的“统辖方程”代替了律法,在方程的教化下,帝国核心辖区犯罪率累积一百四十年维持在零。道德层面,与管理模式配套上线的“灵能思维监控矩阵”也已经在帝国境内实现全辖区覆盖,全天无休的心智监护管家确保每个选民都能够稳步提升心智强度。最后,预计以五十年为单位进行改造的“选民综合素质推进计划”,简称“五十年计划”,也已经达到了“全民启灵”的扬升里程碑。
万类共生,万般荣华。
这是一个正在大跨步前行的,即将重新点燃荣光的年代。
当然,也不是所有东西都能踏上时代的快车。
在白大这一所最高学府的课堂里,迟钝的教授还在进行着已经脱离轨道的授课。
正常来说,传统课程早该被泛滥的心智雕刻技术取代,每个选民依靠出生时植入的“灵根”(全称“灵能神经束根系植入改造”),就能自然而然地掌握大部分基础学科知识。
因此,在白大这种级别的学府里,只有某些超出“经验”范畴的,无法用描述来传承的灵知才能纳入课程的范围。
没人在听课,因为学生都知道教授本人就是个白大挂名混子,讲的课题都是被淘汰了几十上百年的古董科目,有一部分知识甚至已经并入了灵根的“常识传承系统”,随着选民年龄的增长就能自行领悟。
但也没人能勇敢到缺席,阴晴不定,年龄不详的教授点名成瘾,只要被他抓住一次,直接扣光一学期的平时分。
这种教授,就不该给他发养老金。
……
教授的声音不衰老,不嘶哑,甚至算得上清脆,像是年轻。但仔细听上去却满是颓废,有种半死不活既视感:
“我们灵能者想要完成一次完整的【扬升】,就必须从实体的一面出发……”
他指向起始点的那一团墨渍,
“一边填充心智的质量,一边抗拒向下的引力。”
随着墨水在白幕上进一步扩散,墨团晕染着一点点变大。古怪的是,黑色非但没有被稀释变淡,甚至还在加深。
几秒后,白幕上的墨痕线条真的开始倾斜,像是被两端不同重力影响的天平。
颠覆常理的现象没有引来半分多余的关注。
课程已经进行到关键处,教授明显有些激动,萎靡的声音提高了整整半度。
“不可缺乏忤逆引力的勇气,去抵抗下沉。不要忘记累积属灵的见闻,展开心智的纬度,就像扬起天生的羽翼,去拥抱灵的升华。”
倾泻下沉的墨痕,伴随着天平的突然倾覆,于虚无里倒悬,自下从上。
仿佛源自虚无的声音在咏唱:
“万物本是移涌,藉由分化从太一创造出来。”
“地升天,又从天而降,获得其上、其下之能力。”
“下如同上,上如同下,依此成全属灵的奇迹。”
“世间一切完美之源就在此处,其能力在地上最为完全。”
“此为万力之力,摧坚拔韧。世界即如此创造,依此可达灵之侧。”
教授深吸一口气,自我陶醉地闭起眼睛。
“此即扬升。”
……
教室里寂静无声,教授不情不愿地睁开眼睛,扶着眼镜看往台下。
座位都坐得满满当当,但学生已经是一片东倒西歪。
“这位同学,你。”他指了指前排一个下巴磕着书桌的兔子头姑娘,也可能是兔子小伙。教授不太分得清完全特征种的性别,只能靠那对兔子耳朵上粉粉的装饰物来大致猜测:
“把牙齿收一收,桌子都被你啃穿了。”
他问:
“关于我讲的,能提出什么问题吗?”
兔子的脑袋摇成拨浪鼓。
教授满意地点点头,他一直都很注重教学反馈,所以又贴心地追问一句:“那你听懂了吗?”
兔子楞了两秒,开始点头。
“停,停。”教授赶紧制止她,但慢了一步。
桌子还是被凿出两个洞。
……
煎熬终于被响起的铃声打破。
“下课。”
话音未落,满教室的学生几乎是在几秒内一哄而散,教授敛了敛那身老款风衣,压紧帽檐,做贼似地绕了个大圈,一直到走出后门。
突然,他又触电般僵在原地。
坏,还是被逮住了。
“安苏冕下。”
一个娇小的女孩子从墙边走出,挡住了他的去路。她穿着一身简单的白色挂带连衣裙,没什么起伏的胸口处系了一朵蓝色细带蝴蝶结。裙裾镂空,散落如花。单薄的身体看起来纤弱易碎,两节小腿从裙摆下露出,炫目的白皙。
“星锑议会的导师让我来提醒您,今晚八点有您的会议行程。”
“在学校,记得要喊我教授。”有的人擅长从一段话里抓重点,安苏擅长的技巧和他们刚好相反,“我现在很饿。”
女孩寸步不让地挡在他面前。
“好吧,我真的会去的。嘿小艾同学,提醒我今晚八点的行程安排。”安苏拍了拍自己的古董机械表,开始糊弄小孩,“看吧,我连备忘录都设置好了,不骗你。”
女孩还是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樱粉色的瞳孔里流露出凝固的“不信任”。
她往前靠近一步,小小的身体几乎全部隐藏在安苏宽大的风衣下。女孩摇晃起脑袋,银质的发丝像是泄愤一样轻轻抽打在安苏胸前:“上次的高位权限会议,您也是这样说的。”
“后来,图恩委员会三十四个高位权限者在阿卡夏大厅等了你两个小时,才等到权限树亲自解锁您家的门锁,三个小队的精英探员冲到客厅,在沙发上把睡成猪头的您叫醒。”
“他们所武装的灵能力量,加起来足够平定西大陆标准下的伽马级不净动乱。”
“安苏教授,请不要让我为难。”女孩仰起头,大大的眼睛里蒙上淡淡的雾气,瞳孔中心那一圈浅蓝的圆环缩小成一个点,可怜巴巴地看着安苏。
安苏只好举双手投降:
“我现在真的很饿,这句真没骗你!”
“……”
很快,干练的女孩已经安排好了安苏会议前三个多小时的全部行程,包括吃饭、洗澡、更衣,具体到安苏还可以在沙发里躺多久。
坏消息,他接下来只剩下二十七分钟的自主休息时间!
上个厕所都不够……
“哎……我当年为什么要找你当我的助理,珀尔诺?”安苏萎靡不振,垂头丧气,“你好辛苦,我好后悔,也许分开才是更好的选择。”
“因为我可爱?”珀尔诺歪歪头,伸出白皙纤细的小手,帮安苏一颗一颗拧上风衣的纽扣,“安苏教授,你是很糟糕的萝莉控呢……”
“有吗……我怎么不记得了。”安苏老脸一红,无言以对。
遇到珀尔诺,那是十年前的事情了……
当年的小不点,已经长这么……好吧,也没长太大。
斜阳普照,在珀尔诺玻璃纤维一样的银质发丝间渲染上光影,是如梦似幻的橘红与湖蓝。绚烂的光粒在女孩的发丝里流动,像是波光粼粼的水面,
安苏轻轻把手放上去,像是撸猫一样,把女孩的头发揉乱。
“很漂亮哦,哇塞,这些头发竟然都还是灵能亲和介质,现在的材料学也越来越夸张了……”
实体反馈的触感冰冰凉凉,但从灵性的感知上出发,发间富集的灵能却让人觉得温暖,有时候,实与灵的界限就分开在感知的矛盾当中。
安苏的摸头手法很娴熟,所以珀尔诺不自觉地眯起眼睛,渐渐失神,无意识地扬起脸。
伸出的手抚上女孩有些婴儿肥的柔软脸颊,容貌虽然还尚显稚嫩,却也在负罪的欲望里甜美动人,无论从什么角度看过去都可爱得不讲道理。
脸贴脸眯眼睛是在暗示什么?
安苏心领神会,他俯下身子——
“哆——”他用指甲轻轻弹了弹珀尔诺的右眼。
珀尔诺:“?”
“呃……”
“什么时候换的义体,我都没看出来……”安苏强装镇定,“眼部义体更换,这可不是什么小事,你也不告诉我一声。”
“盯——”
是看垃圾的眼神。
珀尔诺两只眼睛表现出截然不同的表情,右眼好像没有反应过来的呆滞,樱粉色的瞳孔扩散得极大。左眼反而是收缩成一个小点,像死鱼一样盯着安苏,嫌恶至极。
“你看吧,都出现排异反应了,义体选品可不能出差错。”安苏觉得自己现在必须立即开始挣扎,“幸亏发现得早……”
“半年前,我就已经安装上这只眼睛了。”珀尔诺无情打断。
她默默关闭了情绪管理中枢,所以女孩现在看起来像个面无表情的精致人偶,“抱歉,安苏教授,是我信息传递不及时,惹你担心了。”
“我……”
“安苏教授,恕我直言,你在我眼里,已经是个眼神不好,只知道轻薄女孩子,缺乏情趣,不懂浪漫,还上了年纪的恶心大叔了。”
教授只好抱头蹲防。
“别骂了别骂了,我错了。”
……
互动告一段落,虽然珀尔诺百般嫌弃,但还是要帮安苏打理好形象。
长长的刘海被梳起,露出一张年轻人的面孔,原本很好看的俊俏容貌被他眉目间的颓然阴沉的气质掩盖。随着灰蒙蒙的头发被灵能扫过,表面一层凝固的镀层剥离下来。
隐藏在灰色之下的,是白。
没有任何光泽的白,诡异到完全不反射光,像是从深渊浮出的源暗,贪婪吞吃一切,冥冥中超脱着色彩的概念。
“或许,我也该去把头发换成义体了。”安苏尴尬地找着话题,“有什么推荐的颜色吗?”
头发上覆盖的灰是喷涂的镀层,用来表明教授身份,顺便遮挡这头太过显眼的白发。在最开始用于受膏仪式的油料植物灭绝之后,拟态镀层就变成了模拟油膏的替代物。
“上次受膏礼还是一个星期之前,你这一个星期都没打理过一次头发。可以判断,你甚至连澡都懒得洗……”珀尔诺无情地揭穿了安苏的懒狗本质,“安苏冕下,请您注意自己的形象。”
“有什么关系……灵能者很难脏的。”
“噫呜,邋遢大叔。”
“……”
“还有……”她的声音突然低落下来,“也请爱惜自己的身体。”
手指无意间划过安苏的肩膀,传来的触感扭曲干瘪。
“这年头,无征种的原装血肉可不好找,如果你不想征用一个实验室,专门用来培育自己的原始细胞。”
“我尽量。”
安苏只能无奈陪笑,他的灵能者阶位很高,但又因为某些特殊原因受到权限树的抑制无法使用灵能。肉体与心智的强度差距过大,他的这具身体有时候会被精神所排异。
比如……安苏摸了摸自己的一侧肩膀,虽然隔着衣服看不出来,但那里的血肉呈现着枯藤的质感,肉身得不到灵能的滋润,像是缺水的树,蜷缩枯萎。
对他而言,白塔从一开始就是囚笼。
两人不知不觉已经离开了白塔大学的教学管制区,随着脊柱间那股酥酥麻麻的感觉终于不再传来,安苏也松了口气。他没有做过灵根改造,很难适应教学区的2.4Thz局域灵能网络,那里的灵能场扰动实在太大了!
安苏有些唏嘘:“不知不觉,我也成老东西了。”
两百年前……还不是这个样子。
安苏·马林库斯,最初的先知,灵能技术的继承者,荣光道路的开拓者。旧时代的最后一位【原型】,抵达扬升终点的旧日之神。
现在的他,不过是一位被拔去了羽翼,褪下了光环的,光秃秃的神明。
他们行走在白塔辖区,实际上是一座城,横跨南极的千里白土的一座城。这里原来是有塔的,地标建筑也是一座高高的塔,但现在,新起的建筑群里,随便挑一栋居民楼就比原来最高的塔还要高出一截。
安苏回头看落在后面的教学区,这里是白塔辖区的中心地带,也是最先进的区域。教学楼就是由一开始的“塔”改造的,最早是石头还是什么材质,安苏也记不太清了。但现在,塔的外面裹了一层灵性材料,原来的结构也基本被拆干净了,看起来隐隐有些透明,流动着灵能的光效,倒是比两百年前好看不少。
城市的痕迹已经掩盖了南极的标志性白土地,变成了一系列高耸漆黑的钢铁森林。所幸,这里的工厂不吞吐难闻难看的黑色烟气,取而代之的是蝶粉一样漫天扬洒的灵能光粒。到了冬夏的晚上,火力全开的灵能工厂把炫光映染整个南极的天空,遥远彼岸的极光,交织缠叠到世界的尽头,倒映一切在众生梦境里出现过的色彩。
是两个百年前的人们穷极见闻也无法形容出万一的美。
白塔不白,白塔非塔。
寂寥里,安苏突然主动搭话:
“冷吗?”
“冕下,你还是关心好自己吧。”珀尔诺轻叹一声,“整个白塔辖区,没接受过第一阶段调整的,估计只剩您一个人了。”
“真的很冷啊,这个鬼地方……”安苏打着哆嗦,一层薄薄的灵能屏障把他颤巍巍地包裹起来,“当初我是怎么想的,会把家安在这里。”
其实,两百年前,这里还没这么冷。虽然是极地,但在极端情况下也就零下六十几度,对于灵能者来说,是不需要额外防护措施就能轻松生活的环境。
但两个百年来,逸散的废弃灵能比之往昔翻了一番又一番,大概是一后面多了三个零的量级。这些降级的无序灵能是污染,是无法逆转的熵增,只能冥冥中从崇高的灵性面滑落,被引力拖拽着在大陆两极堆积。
极端的自然环境,断裂的大陆框架。
漂移而来的陆地奇观,本不存在的南极飞地。
平均气温在零下106℃的白塔辖区。
细碎的冰锥聚合在一起,也许是从新型纤维结构上获得了灵感,它们密密麻麻地堆叠成巨大的冰山,在澎湃的海洋里沉浮,像是透明的巨鲸,发出绵长沉重的呼吸。
呼吸里没有风传来,空气被固态的灵能冻结。寒冷凌冽却也捉摸不透,它没办法跟随风,就选择了跟随光。
到处都是氤氲凝固的光,一点都不通透,较呕吐物还要恶心。光与光之间生出黏腻润滑的肢触,彼此交缠着生长,成为遮盖苍穹的帷幕。
这道光幕不透气,不鲜活,冷得要命,像是死掉的铁。
世界逼仄,灵性嚎哭。
“你喜欢这里吗?”安苏没有在询问谁,他自己回答自己,“我不喜欢,这里太狭窄了,而且看不到星星。”
“多莫名其妙啊,明明是星球的极点,竟然看不到星空……”
“还有太阳,我讨厌被关在穹顶里的灵能太阳,不是太亮,就是太冷。还总是白赤赤的,要么就是红得发紫,想睡个午觉都得戴好眼罩。”
“那些极光,打翻的燃料桶,乌乌嘛嘛的一大片,初看惊艳,看多了也发腻,来来去去也就那么些颜色……”
“安苏冕下……”珀尔诺莫名有些发毛,她往安苏怀里更紧得贴了贴,炙热的蒸汽从她后脑冒出,女孩把自己变成一个大号暖手宝,“权限机构已经在制定极点环境保护计划,不久之后,这里会好起来的。”
【来不及了。】
安苏看着她,温和地笑起来。
“虽然还是舍不得,但已经不需要了……”
安苏的声音里,突然失掉了一切的情绪。
“这场梦,也该醒过来了。”
“看。”安苏伸出手,指向遥远的远方,珀尔诺的目光顺着他的手势看过去——
嶙峋的孤峰生长在无垠的白土地上,像是巨兽在经历了死亡、凋零、腐烂之后,留下的庞大骨架。
每一座孤峰之顶,当氤氲的光被驱散,终于露出那些风化的雕像。图恩也曾短暂掠过名叫文艺复兴的时代,灵感与文化,智慧与文明,心智在美学的盛宴里饱餐,每个人都沉溺在雕刻刀与石膏碰撞时,那无法看见的,却无限璀璨的火花。
最高的峰顶,残损的人像即使破败,却仍不减神圣。他的双手被荆棘的锁链囚禁在十字的两股,手掌无力垂落,他双脚并拢,脚尖指地,模糊的面容上悲悯不消。顺着石峰向下,岩石被流水腐蚀留下的漆黑伤痕,像是腐烂的血,又像是流淌着的罪孽。
“在那些雕塑刚刚成型的时候,每一寸肌肉的纹理都清晰可见,那些膏石塑成的柔软皮肤,把手放上去就会涌动皮与肉的涟漪,还有从石头里传出的,脉搏与心脏的层层律动。”
“很厉害吧……”
他恍然若失:
“我突然想起来,哦不对,其实已经想了很久很久,直到今天才彻底明白——”
他扭过头,无机质的瞳孔里透出群青:
“你们啊……可怜的众生,已经好久好久,没有创作出新的灵感了,那些枯萎的梦境里,只剩下衰败与死寂,还有一成不变的色彩。”
“道路被走到尽头,再也没有新生的可能。”
“很遗憾,但这一次尝试,也要到此为止了。”
“……”
“安苏……冕下?”珀尔诺的心智管家直接离线,汹涌的情绪冲破她的表情管理,女孩看起来极度无措,她陷入无边无际的恐惧。
“您……”
“我刚才说了那个词,我说了,而且可以再说一遍,可以说一遍又一遍。”
安苏抿动嘴唇,声音无情,还有矛盾的悲悯:
“你们,众生。”
【众生】
……
下一瞬间,占据整颗星球,领土遍布所有大陆的图恩帝国,全境静止下来。
不管行走在道路上,还是正在工作的人。从高位权限者再到普通选民,他们的灵能束里传来“滴滴”两声消息提示音。
很急促的两声短鸣,比平时的要更刺耳,人们放下手上的工作,把注意力移到各自的权限账户——
【发件方:权限树·图恩IV迭代型号】
【——警告!】
朝向全民发送的特殊权限档案,刺眼鲜红色字体像是要撕裂每个人的灵魂:
【监测到第一顺位原型,源于白塔封锁区,正在辨识正体。】
【为防止原型的符号意义对象征界产生不可逆污染,通讯频道即将封锁,倒计时三秒。】
【3,2,1——】
倒计时结束,随着心智管家和统辖方程的瞬间离线,权限账户被强制锁定了。
灵能广域网不再喧闹,攀附脊柱的神经束发出节能般微弱的光芒,人们焦虑而不安,随着一阵深入骨髓的空虚感,他们无意识地望向天空。
“嗡……”有蜂鸣传来——
百里天顶之外,晶体质感的外层空间站响应着穿透世界的警报。在物质稀薄的宇宙真空,悬浮在星球暗面的圈层结构造物“星锑之环”,在汇集的灵能中倒映出幽幽蓝光。几分钟后,环的中隙当作符号空洞,通入实体界的背面,南极的倒影。
这里是俯瞰图恩的权限机构——阿卡夏大厅。
“第一级顺位原型,赋予临时象征符号A57311,等待正体辨识。”
接下来,就是死一样的寂静。繁忙的大厅理应是嘈闹的,但这里的创始者为了维持安静的办公环境,愣是没给这里的空气介质装配“传音特性”。
上级的临时脑抽被当做某种传统一直继承下来,权限机构的职员们早就习惯了在通讯链路里精准切换“公屏”和“私聊”。
“源头已锁定,南极C34层级封锁区,封锁区代号【白塔】。星锑之环已经抵达目标区域,正在协助正体判断,预计四分钟后得出结论。”
人类外形的权限者面无表情地汇报着讯息,在他身旁,一颗巨大的透明结构晶体大脑冒起荧光,这是最新型号的脑形辅助AI。它操纵着灵能往自己的养分输送管里丢糖,一颗,两颗,好多颗。
硬糖,还是薄荷糖,带有强效提神效果。水晶脑子肉眼可见精神起来,它发出的荧光高亮了一个度,一边矫正着繁复的信号参数,一边发表自己的看法:
“又是白塔,那里的封锁分区都已经排到F开头了,你们还在往里面丢奇奇怪怪的东西。”水晶脑子诡异地蠕动着,用大脑皮层间的缝隙把薄荷糖嚼得嘎嘎响(它自己配的音),“我都不敢想,那个地方要是有哪天爆炸了,图恩能活几个人下来?全奈落都得给你们陪葬!”
这颗星球名叫奈落。
“白塔可不是简单的封锁区,我们还往那里塞了一个全世界唯二的晋升学府,作为驻守南极的基地,用来培养新的权限者。”见习检察官点起一根卷烟,模糊地解释着,“那里要是沦陷,连收回世界的后续希望都熄灭了,在座的各位,你还有我,只能一起在茫茫宇宙里流浪找新家。”
“哦豁……”大脑很人性化地抖动两下,这个时候,坚硬的晶体看起来更像是充满弹性的果冻,“我懂了,就是因为那里太危险了,所以干脆破罐子破摔。你们人类有一句古话,要把所有灵子弹都推进一个发射井里——是这么个道理吧?”
“呃……”
“好像有哪里不对,但也差不多……”职员晃晃脑袋,吐出一个标准的烟圈,“人类没你说得那么疯狂,我们是有保底措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