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铨闻言却道,“昔年广宁之战后,孙承宗主动请缨前去辽东为皇上分忧,袁崇焕即是孙承宗去辽东之后举荐的,是毫无疑问的东林党。”
“皇上若要斥责臣勾结边臣,臣无话可说,但皇上若是非说臣勾结的是袁崇焕,那岂非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皇帝一时语塞,只得重重地一拍桌子道,“你倒是好大胆子!”
冯铨默默叩首,嘴角一勾,在朱由校看不见的地方露出一个妖冶至极的笑容。
他知道皇帝仅能斥他“大胆”,而不能在根本逻辑上反驳他的言论。
大明有一条不成文的规定,“非进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内阁”,明朝进士按考试成绩分为三甲,一甲的状元、榜眼和探花可直接进入翰林院,二甲和三甲中有潜质者可被吏部与礼部考选为庶吉士。
庶吉士在进入翰林院深造三年期满后,还要经过一场‘散馆’考试,然后按成绩授职,优秀者一般留在翰林院工作,稍次者则出任六部或地方官职,于是新科进士在正式进入翰林院之后,若想要在仕途上更进一步,便只能往廷推入阁的方向努力。
根据明朝人王世贞的统计,从洪武到万历年间的一百二十名翰林中,最终有六十五人成功进入了内阁,入阁率大约在百分之五十四左右,没能入阁的人或是因为岁数过大致仕,或是因事致仕,或因病去世,或因朋党之争遭到排挤,或外转到其他部门。
且朝廷对于翰林可谓是礼遇备至,翰林院中的工作职务清简,优游自如,不需要耗费过多的心力去处理衙门琐事,官员若在朝堂上言语喧哗、咳嗽吐痰、张望交谈,必遭御史当面纠正并治罪,唯独翰林拥有能不被面纠的特权。
故而这进士一进了翰林院,就相当于得了块‘免罪金牌’,但凡是看重些名声的皇帝,那是打也打不得,骂也骂不得。
更重要的是,翰林能够时常在皇帝面前出现,能够随时随地知道政治风向,有参政议政的权力,翰林修撰治史时,还能系统性地接触到朝廷的各项档案,这些资料包括了大明各地的实际情况以及朝政的根本运行逻辑,信息价值极高。
然而要从翰林熬到入阁,这一过程极为漫长,时间成本极其高昂,乃至晚明官场上有句谚语,“翰林九年,就热去寒”,意思就是这士人进了翰林院,宛如入了冷局。
从从六品的修撰升为正六品的侍读或侍讲需要九年,从正六品的侍读或侍讲升为从五品的侍读学士或侍讲学士又需要九年,从从五品的侍读学士或侍讲学士升为正五品的学士也需要九年,九年加九年又九年,仕宦生涯熬了三十年才当上一个五品官,这就是翰林院普遍的升迁速度。
当年万历朝首辅沈一贯就是扎扎实实地熬了二十七年才入的内阁,他在翰林院当编修的时候,曾经写过一首趣诗给同年的王家屏,“何劳赤眼望青毯,汝老编兮我老编。司业翩翩君莫羡,也曾陪点七年前”。
他自嘲自己是与荣禄无缘的老编修,即便升到了国子监司业,却不是令人称羡的美官,下次升官还得再等六、七年,如同一个家中嫁不掉的老闺女。
而国子监司业,则已然是正六品的京堂,是京城直属衙门的长官,转迁到国子监后,最终依然有可能以国子监祭酒的身份入内阁,但是即便如此,对于翰林来讲,这个官职还是没能达到他们的心理预期。
因为如果一考上进士就立刻去地方做官,虽然起步也大概只是一个正七品的知县,但是一旦有了政绩,十几年后怎么也该当上封疆大吏,执政一方了。
而若是选择留在翰林院里面走从庶吉士入阁的清贵路线,那将来肉眼可见的十几年都会停滞在七品到六品这个阶段上,加上之前读书科考的时间成本,相当于人生的大半辈子都寄托在“入阁拜相”的希望上了。
依照大明进士的平均年龄推测,这普通翰林熬到入阁时,大多已近花甲之年,成了白发苍苍的老人,然而冯铨却是一个例外,他十九岁就中了进士,乃是当年举朝闻名的少年词林,美容公子,连宫中内官都亲切地将其唤为“小冯翰林”。
天启元年,努尔哈赤入侵辽沈,冯铨之父冯盛明身处危地,连续三次向河南巡抚张我续告病乞休,均被挽留,然而其仍擅自离任,因此下狱。
冯铨时任翰林院检讨,上疏称其父乞休时并未得知辽警,然而因陕西道御史张慎言则称冯盛明父子打算南逃,刑部最终将冯盛明处杖刑并革职为民,冯盛明回籍后不久即卒,冯铨亦被劾归原籍。
天启四年,魏忠贤去涿州进香,冯铨得知此事后,特意侯在路边披麻戴孝地哭着为父喊冤,乃至让魏忠贤心生怜惜,并亲自出面向皇帝举荐冯铨。
东林党兵败如山倒后,冯铨在二十九岁时被重新起复,顺利擢拔入阁,因了这一层缘故,冯铨入阁后对魏忠贤可谓是马首是瞻,是个铁杆阉党。
因而从政治立场上来说,冯铨和孙承宗之间属于绝无回旋余地的敌对关系,即使袁崇焕要找说客,也绝对不会请托到冯铨这里来。
“臣直言犯君,还请皇上恕罪,只是臣方才便有言在先,今之不敢犯君者,多是欺君者也,倘或为君者喜欺而不喜犯,即使臣贤比子路,终究也是无可奈何。”
冯铨见皇帝久久不语,复又开口相劝道,“昔年相州之战后,安史叛军死灰复燃,史思明杀安庆绪,自称‘大燕皇帝’,若非其子史朝义弑父篡位,使得叛军自起内讧。”
“恐怕不待郭子仪交出兵权,唐肃宗就已然成了亡国之君,臣以史为镜,还望皇上三思而后行!”
朱由校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令一个皇帝最为头疼的情况出现了,两个在朝中水火不容的党派竟然联合起来反对他了。
朱由校放下撑着额头的手,重新端正了身子,一面摆出了一副正襟危坐的严肃姿态,一面换上了一种略带哀怨的腔调,对着四位阁臣唱起了苦情戏。
“冯卿是将那袁崇焕比作了郭子仪,可朕却是不及唐肃宗啊。”
冯铨一愣,竟不由自主地抬起头来。
他显然是被皇帝这不按常理出牌的反应给震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