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长庚当时跟皇帝是这么算账的,朝廷每年赋税,折色与本色合计为一千四百六十一万,折色为白银,本色即为实物。
这一千四百万中,八百万归户部太仓库,六百万归内库。
入太仓库的这八百万中,有四百万是折色白银,另外四百万是本色实物。
入内库的这六百万中,除了近百万的金花银外,其余五百万皆是丝绵布帛、蜡茶颜料之类的贡品。
李长庚认为,这每年五百万两价值的实物,皇家这么些人上上下下加起来,是无论如何也享用不尽的。
不如便将这一年的实物赋税全部改折白银,如此,既无损于上,亦有益于下,至于皇家专用的陕西羊绒、江浙织造,亦当稍停一年,济军国急。
且《大明会典》中早有规定,倘或九边告急,金花银除了供给武官俸禄之外,还应当充作军费。
金花银彻底变成皇帝私房钱,是正统朝之后的事,原本祖制里是没有这一条的。
每年大明的武官俸禄全部加起来,不过十万多两银子,剩下的那九十多万金花银用于支边是绰绰有余的,故而嘉靖、隆庆两朝都有挪用金花银尽充兵饷的前例。
彼时朱由校刚刚登基,一见李长庚将主意打到他的小金库上,心里就一万个不满意。
绝大部分大明百姓劳作生产出来的都是粮食、丝织品等实物,而不是直接生产白银。
每当朝廷决意征收折色,而不是本色时,普通百姓便不得不将手中的粮食丝织品拿到市场上交易兑换成白银。
这中间间接造成的粮价和银价的差价波动,便给百姓造成了极为沉重的经济负担。
因此朝廷在征收赋税时,要收的究竟是本色与折色,实际上是一种弹性很大的政策。
百姓自然是希望朝廷能直接征收实物,没有中间商赚差价的,这入了内库的五百万价值的实物要是对应折换成五百万白银,则要耗费不少民脂民膏,增加许多未知风险。
所以这内库看起来是每年收入六百万,其实真正能立刻拿来用的只有那一百万金花银。
而朱由校也知道,但凡他点头同意将实物改征折色,开了这么个先例,就会引起一连串连锁反应,基本上就相当于变相加税了。
这可不是开玩笑的。
更重要的是,广宁丢了之后,辽西走廊便岌岌可危,再加上孙承宗出关考察后的报告,因而在当时的皇帝眼中,把内帑的大头花给关宁军才算是将钱花在了刀刃上。
于是朱由校并没有同意李长庚的请求,只是许诺将当年天津、通州、江西、四川、广西上供税银转输给李长庚,尽充军费。
紧接着,没过几个月,就迁李长庚为南京刑部尚书,让毕自严取而代之。
毕自严果然没有辜负他们山东毕家的好家教,果真凡事先反省自己,遇到困难第一反应是往自己身上找原因,而不是两手一摊只会向皇帝要钱。
在几乎一无所有的情况下,毕自严迅速从福建调来了一批战船与水兵,再协调各个方面东挪西凑,在短时间内就将修船器械银落实到了位。
这么缝缝补补的,总算拉出了一支相对过得去的、够格给东江转运军饷的水师,给皇帝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所谓“能者多劳”,毕自严之所以会从天津巡抚改任南京户部尚书,自然是跟范济世一个作用,皇帝期盼着他能到东南接着发光发热,清查积余库银。
这回皇帝特意将毕自肃调往辽东,归根到底看重的还是毕自严的理财技能。
打仗打得就是一个后勤,这亲弟弟既在辽东做官,毕自严这个当哥哥的又岂能事不关己?
故而这一人事调动其实颇有用亲属作要挟的黑社会作风,朱由校就差直接把“你亲弟弟在我手上,赶紧打钱”这句心里话给吐出来了。
众人自是知晓皇帝的言下之意,只是面儿上总还是赞许毕自肃大才,与其兄长不相上下,皇帝慧眼识人云云。
“对了,说到这毛文龙啊,朕倒是有点儿牢骚要发。”
皇帝眉头一扬,加重语气发出疑问似得“嗯”的一记鼻音,“去年冬天毛文龙不断地报捷献俘,宁远之战开打前,朕就派飞骑传旨东江,让毛文龙在奴酋进犯宁远时提兵牵制,与袁崇焕相机策应,袭后捣巢,务必使得奴酋首尾不得相顾。”
“结果这回奴酋退兵之后,毛文龙那边竟没了声了,直到朕下旨升了袁崇焕的官,毛文龙才上了一道奏疏,疏中再次请求朕释放王化贞,并援引哥舒翰故事,说他愿将历受官阶一一归还朝廷,以赎王化贞之死。”
“你们都知道啊,这毛文龙并非科举正途出身,八股作得不得章法,塘报也总是写得啰啰嗦嗦的,可一到要用典的时候,他引用的掌故总是能令朕耳目一新。”
朱由校冷哼了一声,道,“安史之乱时,哥舒翰因唐玄宗屡次催促,不得不率军出潼关迎战,结果兵败被俘,致使唐玄宗西逃。”
“这毛文龙引用哥舒翰的事例,不知道是在为王化贞鸣冤呢,还是在讽刺朕昏庸如唐玄宗?”
众人垂首敛目,任由皇帝隔空与毛文龙互相阴阳怪气,个个臊眉耷眼地不敢应。
近两年来,随着辽东局势的日渐恶化,皇帝一读毛文龙的奏疏就是这样连讽带骂、讥刺挖苦的风格,常常弄得他们底下人不知道该怎么接这个茬。